何自明没有马上回答。
曲正彦侧头看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地观察他的脸。第一个感觉就是白,不是小时候那种白里透红娇嫩的白,而是少见阳光少运动导致的苍白。他没有小时候那样漂亮了。很多人都是小时漂亮,大时了了,大约因长开后,五官不再如幼时精致。何自明现在仍然算得上相貌俊秀,但比起以前……是差多了。
但是他最大的改变却不是相貌。
曲正彦正想着,听到何自明说:“你决定吧。”很简单的回答,却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似乎不应该听到这话。犹豫一下,他问:“不然……去吃南方菜吧?”记忆中小珒口味比较清淡。
“好。”还是言简意赅。
曲正彦怔怔看着何自明。
对方察觉到,转头回视,眼睛里有一点疑问。
曲正彦立刻收摄心神,讷讷地说:“那么就南方菜吧。”
直到在餐厅坐下,两个人没有再交谈。
这家南方菜馆环境很安静,菜色也不错。点菜的时候,何自明把交到他手上的菜单递回来,仍然是你决定。
曲正彦终于明白什么地方不对头:就是这个了,他淡然地说出毫无意见的意见,没什么高兴也没什么不高兴,上车也好,吃饭也罢,似乎都无可无不可。甚至今天的重逢,他也只是看着,如果曲正彦不走过去,不问,大概他就会等他们离开,照样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小珒,完全自我中心,任性到听不得任何不同意见,偏执到令人头疼……
那个时候杜咏珒的父亲是大学校长,杜家是大院里最有派头的“第一家庭”。杜咏珒的妈妈身为著名导演,一年有十个月都不在家,于是杜咏珒由杜校长的娘,曲正彦母亲嘴里的“第一老太太”一手带大。曲妈妈一提到杜老太就像吞了黄连。曲正彦曾经偷听到母亲对父亲说,这么一位狐假虎威、气焰嚣张、长了一双势利眼、又爱造谣讲是非的老太太,也难怪会养出杜咏珒那样的孩子来。
杜咏珒那样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孩子呢?当时的小小曲正彦并不是很明白,他只知道,小珒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孩子,皮肤雪白,眉目如画,粉红的小嘴总是很紧的抿着,像花骨朵……即使这像花骨朵一样的男孩儿无故把同班同学打出鼻血,还对老师的训导嗤之以鼻,曲正彦也没有讨厌他,仍然在他理所当然地把书包丢过来命令自己帮他背回家时,乖乖地听命。
曲妈妈不止一次地说过,曲正彦自小以貌取人,无药可救。
心在悸动
服务生拿走菜单,桌面上有一刻的沉默。曲正彦迟疑着,完全不敢问一切老友见面应该热情询问的事情。一别经年你还好吗?当初不告而别太不够意思!离开之后你去了哪里?住在哪座城市?见到了哪些人?经历了什么有趣的事?书读的怎样?恋爱谈的如何?
凡此种种……他不敢提。
何自明大约也觉得这种沉默有些尴尬,抬起眼皮看他,局促地笑一下。那丝笑意就在唇角闪一闪,甚至没有到达眼底,曲正彦却呆住。
这么多年,他无数次回想这个人的面孔,没有一次是笑着的。骄傲的,不耐烦的,气恼的,愤怒的,执拗的,茫然的……各种表情,却就是想不起他笑的样子。离开家上大学前的最后一次聚会,王白鹭说,杜咏珒也只有对着你的时候才会笑一笑,可是他走也就把你的笑带走了。
那个美丽的少年,笑起来也很美吧?午夜梦回,曲正彦却说什么也想不起他带笑的容颜……直到今天。眼睛鼻腔忽然有股酸涩发热的感觉,他低下头掩饰,嘴边却无可抑制地浮上笑容。时间如白驹过隙,包裹在少年身周令他闪闪发亮的玫瑰光环也许已消逝,可是,在自己心里,他始终是他……
“你改了名字?”他温和的问,挑一个似乎安全的话题来打破沉默。
何自明点点头,“我妈帮我改的,跟她姓。”
“害我差点以为认错人,可是,我就是觉得会是你。”曲正彦说,看看他,终于忍不住补一句,“幸好我过去问了……你真的没有认出我?”
何自明把两手的指头轻轻对来对去,说话时也盯着看。听到他这样问,顿一下,抬头看看他,“我……眼睛近视,看不清。”
曲正彦着着他那双平静的黑幽幽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没戴眼镜,那个距离,有点模糊。”
“……啊,原来这样。”曲正彦有点呆,忽然笑起来,“我还以为……”他停下,又笑笑。——我还以为,你不想理我。
“你怎会把眼睛搞坏,以前不是可以看到2。0吗?”
“不知道,忽然就近视了。”
“你是……一定是天天看电脑搞的吧?”
何自明歪头想想,“也许吧。”他看起来轻松了些,没有那么紧绷。
曲正彦看着他那个样子,头微微侧着,眼睛向天空望,冥想一下,又收回来,嘴角轻抿一下的神态。这个时候他又觉得他没有变,这分明就是少年杜咏珒的模样。
“话说回来,你去学了计算机吗?你以前不是一直想报考电影学院?”曲正彦话一出口,猛然有些紧张。他有没有问错话,是不是不该提这个?
何自明的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语气也很平静,“我妈说我没有那方面的才华。”
这个时候,菜上来了。曲正彦急忙转移话题,开始谈论菜肴。食物跟天气一样,是永不出错的话题,而且食物的话资更丰富,本地美食又多。听曲正彦说起好几处特色小店之后,何自明终于主动开口,“你在这里待了很久吗?”
“也不算很久,半年前来的,怎么?”
“……我在这里住了六七年,都没有那么清楚。”
曲正彦笑,“我是因为我们老总的秘书是本地人,有地头蛇么,当然方便些。”
何自明点点头,没说什么。
六七年……曲正彦想了想,问,“你没有在北京读大学吗?”杜咏珒的妈妈后来去了北京,想像中小珒一定也会在那里吧?
何自明摇摇头,喝一勺汤,又注意地看看里面放了些什么,然后才回答,“我就在这里读的。”
曲正彦一时没有说话。小珒一直待在这个离他们老家和北京都是十万八千里的陌生地方。那么他拼命考上北京的大学,留在北京打拼,在那个足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城市里如同大海捞针般找啊找的……这些都算怎么一回事?
他的沉默让何自明抬起头来,眼眸里有一点疑问和……说不出的东西……像是紧张……曲正彦恍过神来,暗自嘲笑自己眼神不好。
何自明,明明很平静,平静到冷淡的地步。
自己的心情,他能明白吗?
自己的坚持,他能接受吗?
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都有一点儿走神,话不多,淡淡的。直到吃完饭,曲正彦送何自明回家。照他的指示,车停在本市一处高档住宅区的高层公寓楼下。曲正彦恍惚记得,这处叫做月亮湖的花园小区售价不菲,小珒做系统专员的工资有开到这么高吗?这个念头只闪了一下,没有细想。他全副身心,如今都挂在静静坐在旁边的人身上。
可是直到何自明下了车,走出去好几步,曲正彦才猛省过来,叫住他,“小珒!”
何自明回转身看他,苍白面孔在莹黄的街灯照射下添了丝暖色,圆润许多,平静幽暗的眼睛潮潮的,含着点脆弱。
被那样一双眼睛看着,曲正彦觉得整副灵魂都被挤逼出皮囊,浑然忘却自己要做什么。好半晌,他才低声说,“小珒……不管是什么……让我再遇见你……我都感激他。”
声音轻的像耳语,不知道几步外的人能不能听到。也许,只看到他嘴唇在动。
何自明不再躲避他目光,直直盯着他,过一会儿,抿抿唇,说,“再见。”然后转身走进楼去。
曲正彦看着他背影消失,坐回车里,想了许久,长叹一声,把头枕在驾驶盘上。他并不知道,他刚刚送走的人,也怔怔站在电梯里出神,许久,才发现自己忘记按楼层键。
电梯很快升到顶层,何自明迈出去,掏钥匙开门。细碎的金属撞击声刚响起,门已经从里面拉开,一个高瘦的人影扑出来,头搭上何自明肩膀,抱怨,“明,我饿死了,为什么这样晚?”
何自明轻轻“啊”一声,抱住他,“对不起,我临时有事……忘记给你打电话。”
那人小声嘟囔着,表达着不满。
“我马上做,你想吃什么?”何自明不住道歉,反手关上了门。
夙往
公司重组不是件简单的事,头绪繁杂,工作吃重,等到稍上轨道的时候,时间已经由夏末迈入初秋。
朱谯明将曲正彦招呼到自己办公室,同他谈去留,“正彦,出差之前你跟我讲这边告一段落之后仍想返回北京工作,但总公司下一阶段的发展重点是华东地区的投资业务,这里会是重心,所以我认为留在这里对你来说应该会更好。你觉得如何?仍坚持回去吗?”
朱谯明是曲正彦大学时代学长,留学回来后又是他直属上司,两人关系已不单是配合默契的上司与下属,更是谈得来的朋友,真要一朝分别,还真有些遗憾。
“不,我决定接受你的建议,”曲正彦微笑,“我打算留下来。”
“真的?”朱谯明大喜,“这才对嘛,怎么忽然想通了?”
“因为你说这城市不错啊。”
“我也不是第一次说……”朱谯明端详他表情,“究竟怎么回事?”
曲正彦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在找一个人吗?”
“当然记得,他……”朱谯明有点惊讶,“在这里?”
“是。”曲正彦点头。
“啊,那真好。”朱谯明也替他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