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那么久了,再见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郭鸣华半天不说话,仰头又咕嘟下半瓶啤酒。他把空酒瓶推到一边,示意酒保再拿一瓶。
“见到他,你要跟他说什么呢?”曲正彦追问。
郭鸣华转头看他,“你知道那女人跟我说什么吗?”
“……”
“她说,他过得不好,他生活的很难过……她希望我也同样……”
曲正彦有些无语。
“我只是想看看他……是我把他带进这个圈子的……我带他到那里……发生了那些事……我也没制止……我想把他拖下来……他总是那么高高在上……我以为……等他习惯了跟我们一样……也许他就会看我……”
曲正彦慢慢转头看他。
郭鸣华壮硕的身体弯曲下来,双肘支在吧台上,仿佛承受不了回忆的沉重,表情有些难过,有些扭曲。
“……你干了什么?”
“……”
“小珒出事的那天晚上,你也在那里?”
“……是,我在。”郭鸣华深呼吸,点头,“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也发生过……程大跟我说,被干过了,吵一吵,闹一闹,顶多打一架,也就那么回事了……他就跟我们一样了。程大说他清高……我也那么想……既然进了这个圈子,还有什么可装模作样呢?男人……不就那么回事嘛……”
曲正彦控制着自己,把手从瓶子上挪开,平放在台面上,很用力很用力向下压,手指仍在轻轻颤抖。他盯着张开的五指,一动不动。
“我们都不知道他会发疯……”郭鸣华的声音低哑,眼神有些乱,笑得像哭一样,“他醉了……”他脑子里想起那个时候,脸色酡红、目光迷离的少年,衣服被扒得七零八落,露出让人呼吸几乎停顿的纤长而充满诱惑力的胴体……他真美……站在角落里的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杜咏珒微微张开长睫遮覆的星眸,瞧着程大,然后皱起浓黑干净的眉推拒,“混蛋……走开……”
然后他们动了粗,少年激烈而无力地抵抗着,尽全力向后缩。
程大的几记耳光打得他呆住,然而眼神却渐渐清醒过来。
郭鸣华看得清楚,想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当程大拿出绳索的时候,杜咏珒的目光尖锐而明亮起来,他用力咬着牙,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太快了……他们只听到“哐啷哗啦”的脆响,少年像道影子一样猛冲过来……
程大的身体僵住,瞪大眼睛。
等杜咏珒退后,他们才看到他手中不规划的、刺眼的、还在向下滴着血的玻璃尖茬……
另两个人惊叫起来。
接下来,是一片混乱。
郭鸣华手脚冰凉,头脑完全空白,直到看到一个人抡起椅子向杜咏珒的头砸过去,他才一惊,猛醒过来,吼着冲上去阻止……
那个时候,一切其实都已经晚了……
其实当他把杜咏珒带到这个地方来,当他把一个陌生而光怪陆离的世界展示给杜咏珒看的时候,一切就都已经晚了。
……
“……那后来你为什么不给他作证?”
郭鸣华转头看曲正彦,目光恍惚。
我们之间
“……作证?”郭鸣华的眼神陷进久往的记忆里。沉默良久,他苦笑出来,笑中夹着嘲讽,“没人要听我的证言!我作证给谁?”
曲正彦皱眉。他很想反驳,但却忽然想起杜咏珒的父亲和奶奶。半天,他闷声说,“至少你可以向他家人解释一下……”
郭鸣华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向嘴里倒酒。他的喉结神经质地上下滑动,鼻翼微微翕动,面孔有着几难察觉的绷紧和扭曲。仿佛是嫌啤酒入口的清淡感压抑不住从身体深处泛起的紧张,他叫酒保换了面前的酒。盯着面前透明的酒液半晌,他把杯子拿起来一饮而尽。
曲正彦冷眼看着他。
烈性酒一杯一杯灌下去,郭鸣华的两眼开始发直。
曲正彦想走了。他开始后悔跟这个人到这里来。一瞬间他有点厌恶自己,厌恶自己想要在这个人这里挖掘某些过去的想法。何自明的过去对于他来说是支离破碎的,不完全的,隐藏着他所不了解的伤痕和痛楚。有时候他确实是想知道,知道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事,可以对症下药,但又矛盾地觉得不能问,那仿佛在挖何自明的伤口……所以才会跟这个人来。
可是从这个人处可以得到什么呢?
只有懊悔与愤怒……如果何自明觉得自己该知道,他会说。他不想说的,是他想隐藏的……知道了,会否反而变成两个人的痛?两个人的心结?
曲正彦站起来。
郭鸣华有点迟钝地抬头看他,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他在哪儿?”
曲正彦想挣开,却引来郭鸣华更用力地抓握。被手指用力扣进皮肉,曲正彦只觉手腕部位传来一阵刺痛。郭鸣华的声音低沉重浊,执拗地继续问,“告诉我,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曲正彦冷冷道,“……而且,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郭鸣华被他问的怔住。
“你能做什么?”曲正彦说。
他的语气中透着明显的怨怪与责备,即使是已有醉意的郭鸣华也能听出来。他垂着头,沉默下来。
“……你还想做什么呢?”
郭鸣华抬头,眼睛有些发红,“我想补偿他!”
曲正彦猛然甩开他的手,觉得努力压抑下去的黑暗情绪又逐渐要沸腾起来。他沉声说,“补偿?我想他并不需要!”
“他需要!他需要!”郭鸣华失控地大声叫,“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根本不会认识他们,不会出事,不会被赶出家去!你不知道……”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近似呜咽,“……我不知道……会这样……他那么骄傲……你不知道他在街上是怎么过的……他吃什么……在哪里睡……”
他抬头看着曲正彦,呵呵地笑,然而面孔完全是扭曲的,“……你知道他们在哪里找到他?”
曲正彦觉得身体僵硬,颈背发毛。他轻声问,“在哪里?”
“……收容所,他被拴在铁栏杆上,像拴一只狗……”
月亮湖的这片湖岸是被规划成湿地公园的,湖岸与公寓小区之间的地方,种着大片大片的杨树林。晴朗而静谧的夏日夜晚,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听到树林被微风吹过的“沙沙”声,一波一波,像海涛涌过沙滩。
何自明赤着脚,坐在露台的椅子里,光裸的脚趾直接踩在地板上的感觉很自由很舒适。他刚刚把房间全部清扫擦拭了一遍,出了微汗的身体沐浴过后放松地摊在藤椅里,抿一口冰啤酒,真是惬意极了。他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夜空出神。月朗星稀,条状的长云在夜晚的天空呈现一种淡淡的灰蓝色,似乎在散发荧光。那里是另一个世界,虽然看起来神秘高远,却又隐含着澄澈而亲近的意味,仿佛扑打几下翅膀便能到达似的。
这个瞬间,何自明的头脑空明而安静,灵魂安稳地栖息如一只蛰伏在母亲腹毛下的小兽。
曲正彦已经走了五天。这五天里每天下班之后何自明都会先到新家来一趟,哪怕只是在房间里四处走一走。不用给小夏做饭的两天,他索性就睡在这边,为此还特意去买了新的床单组合。睡在那张本来应该是觉得陌生的大床上,心情却很暖、很舒服、很……安全。
唉!还真是奇怪啊……何自明长长吁口气,伸个懒腰。
客厅隐约传来细碎的音乐声,是茶几上的手机在响。他站起来,走进去拿起来看,显示的号码是曲正彦。何自明顿了一下,接听,“喂?”
“自明?是我。”曲正彦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疲惫。
“我知道。”
“你好吗?”
“嗯。”
“……在做什么?”
何自明看看落地玻璃隔门,灯光把自己的影子映在上面,衬着外面深色的夜空,朦朦胧胧的。
“什么也没做。”
“那就是在发呆罗。”曲正彦似乎在微笑。
何自明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翘了翘唇角。
“这么安静,小夏不在吗?”曲正彦问。
“……我在这边。”
另一边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听到声音,“……在家里啊?有没有好好照顾植物?小盆的紫薇要多浇点水。”
因为对方看不到,所以何自明撇了撇嘴,然后在玻璃里观察着自己的面部,这个表情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很久没做过,所以玻璃里的那人一瞬间有点陌生。他慢慢说,“有浇水啊。”
曲正彦又停顿了一下,“哎,我想不起来了,走前有没有跟你说要去多买一盆红豆杉放在书房里?”
“没说过。”
“没说过么,大概是忘了。回头要买一棵的。”
“嗯。”
“……我三天以后回来。”
何自明想了想,问,“星期六吗?”
“对。”
“……要我去接你吗?”
“……”
“喂?”
“那个,可以吗?”曲正彦的声音受宠若惊又小心翼翼。
何自明皱起眉。他是故意装出这副腔调好让自己觉得内疚吧?去接一下飞机是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吗?他立刻说,“是不方便吗?那就……”
“不不不,”曲正彦,“你来接我很高兴。”
“如果你没有拿很多行李的话,我就不过去了。”
“可是,”曲正彦期期艾艾,“这次的行李还真是挺多的。”
对话到这里突然卡壳,两个人都有一种古怪可笑的违和感。何自明抬起眼看外面,发现玻璃上的自己脸上居然挂着可以称之为开心的表情,不由小小地吓了一跳。
“哎,自明……”
“什么?”
“那个……”
“……”何自明耐心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