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互相抄来抄去,有时是一字一句地抄。不同的作者重复同一个观点,直至17世纪。这一观点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就像僧侣世代复制古罗马教喻一样。这么说还是个同行。一个有教养的、主张只培养尖子的同行。但不是僧侣,不是,与宗教没有任何关系。
德康布雷用手托着脑门,想了又想,这时,丽丝贝特的大嗓门在楼里响起来,她像唱歌一样,喊大家去吃饭。
若斯下楼来到餐厅时,德康布雷旅馆的房客们都已在餐桌边就座,并按照习俗,从木制的餐巾圈中抽出了各自的餐巾。每个人的餐巾圈都写上了明显的记号。天一黑,若斯就在犹豫要不要下去吃饭——半食宿公寓的晚餐不是强制性的,昨晚他不在人们就是这样告诉他的——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不习惯。若斯习惯独自生活,独自吃饭,独自睡觉,独自说话,只是偶然出现在贝尔丹的店里。他在巴黎住了13年,在这13年里,他有过三个女朋友,时间都不长,但他从来都不敢把她们带到自己的房间里,让她们坐在地上的坐垫上。女人的家,哪怕是最不讲究的女人,也比他这个破烂的窝舒服。
若斯竭力想摆脱这种似乎是来自年轻时的愚蠢念头。他年轻时咄咄逼人,局促不安。丽丝贝特朝他笑了笑,把自己的餐巾圈递给了他。当丽丝贝特露出灿烂的微笑时,他会产生一种欲望,一种突然的冲动,想扑到她怀里,就像遭遇海难的人在夜里遇到了一块岩石。一块漂亮的岩石,丰满而光滑,肤色很深,人们会永远感谢她。若斯吃了一惊,他只对丽丝贝特产生过这种强烈的感情,当她微笑的时候。房客们嗡嗡地低声说着什么,向若斯表示欢迎。若斯在德康布雷的右边坐下。丽丝贝特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忙着为大家服务。旅馆里还有两个寄宿者,一号房间住的是卡斯蒂永,是个退休的铁匠,上半辈子扮演了魔术师的角色,跑遍了欧洲的酒吧;四号房间住的是埃弗利娜·居里,一个不到30岁的小个子女人,很腼腆,不爱出风头,脸很温柔,但不太时髦,她正埋头吃饭。若斯一到旅馆,丽丝贝特就向他交底了。
她小心地把他拉到浴室里,告诫他说:“小心,水手,别犯错。对那个卡斯蒂永,你可以直来直去,那个身体结实的家伙自以为很豪放,但内心并不一定如此,不过你对他可以放心。如果你的手表在吃饭的时候不翼而飞,请不要担心,他有办法,他肯定会在吃点心的时候还给你。我们平时的点心是糖煮水果,或者是时令水果,星期天是粗面蛋糕。这里的东西不是塑料做的,你可以闭着眼睛吃。不过,你要小心那个小个子女人。她在这里已经平安地住了18个月了。她是结婚8年后从家里逃出来的。8年,你想想看,那是什么概念?她好像爱过他,但最后还是觉悟了,在一个美好的夜晚逃到了这里。不过,要当心,先生。她的男人在全城找她,想杀死她,想把她拉回到羊圈里去。当然不是很和谐,不过,那些家伙就是这样过日子的,这里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他准备把她吃掉,不想让她属于别人。你是过来人,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埃弗利娜·居里这个名字,你不知道,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在这里,我们都叫她埃娃,但一点都没用。记住了吗,水手?你要小心待她。她说话不多,常常会惊跳起来,脸红耳赤,好像永远都那么害怕似的。慢慢地,她会恢复的,但需要时间。至于我嘛,你已经很熟悉了,我是个好女人,但下流的玩笑,我忍受不了。就这些。下楼吃饭了,很快就到时间了。你最好一开始就知道这些。最多两瓶酒,不会再多,因为德康布雷希望这样。我打住了。还想再喝,就去‘海盗’。早餐是七到八点,大家都吃,除了铁匠,他要睡懒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别围着我,我去给你找餐巾圈。我有两个餐巾圈,一个上面刻着小鸡,一个刻着一艘船。你喜欢哪条?”
“什么圈?”若斯问。
“用来卷餐巾的东西。每个星期都洗,星期五洗白色的,星期二洗有颜色的。如果你不想让自己的衣物和铁匠的衣物混在一起洗,200米远的地方就有洗衣房。如果你想熨衣服,你得额外付钱给玛丽…贝尔,她负责擦玻璃窗。好了,你决定用什么样的餐巾圈?”
“我要小鸡。”若斯坚决地说。
“男人啊,”丽丝贝特走出去的时候叹了一口气,说,“总是要干坏事。”
汤、炒小牛肉、奶酪和煮梨子。只有卡斯蒂永一个人说几句话,若斯小心地等待机会评论几句,就像接近一片新海域。小埃娃默默地吃着,只抬过一次头,要丽丝贝特再给她加一块面包。丽丝贝特朝她笑了笑,若斯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埃娃好像想扑到他的怀里。他还是他,没有变成别人吧?
吃晚饭时,德康布雷基本上没有说话。丽丝贝特悄悄地对若斯说:“如果他这个样子,那就是在一边吃饭一边工作。”这句话帮若斯摆脱了尴尬。果然,梨子一吃完,德康布雷就从餐桌边站起来,向大家说了一声“对不起”,就回自己的书房去了。
灵光直到早晨才出现,在刚刚醒来的时候。没等他张开眼睛,那个名字就跳到了他的唇边,好像它一个晚上都在等待这个睡着的人醒来,火急火燎地想蹦出来。德康布雷听到自己低声说出了这个名字:阿维森纳。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把这个名字重复了好多遍,怕它随着睡意一同消失。为了稳妥起见,他把这个名字记在了手边的纸张上:阿维森纳。然后在旁边写上《医典》二字。
阿维森纳。伟大的阿维森纳,11世纪初波斯哲学家和医学家,东方和西方不知抄袭了他多少遍。用拉丁语编撰,加上一些阿拉伯短语。现在,他找到蛛丝马迹。
德康布雷笑眯眯地在楼梯口等待若斯,一把抓住那个布列塔尼人的胳膊。
“睡得好吗,勒盖恩?”
若斯清楚地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德康布雷的脸又白又瘦,平时有点像死人,现在却容光焕发,像是被阳光照亮了一般。他没有露出近乎无耻的微笑和往常的那种做作,而是欣喜若狂,一切都写在脸上。
“我抓住了,勒盖恩,我抓住了。”
“抓住了什么?”
“那个学究!他妈的,我抓住他了。把今天白天的‘特别广告’给我留下,我在书中查到了。”
“在楼下,在你的书房里?”
“不,勒盖恩。我并不是什么书都有。”
“啊。”若斯有点惊奇,说。
德康布雷披着大衣,脚上夹着书包,在记录早上的“特别广告”:
季节的特点失常之后,比如说冬天不冷,而是非常热;夏天不热,而是很凉,春天和秋天也如此,因为这种巨大的不平衡表明体系遭到了破坏,星球、大气……
他把那页纸塞进公文包里,然后又等了几分钟,听每日的海难报道。9点差5分,他钻进了地铁。
十
这个星期四,亚当斯贝格到警队比当格拉尔晚,这是很少见的事情,以至于他的助手久久地看了他一眼。探长满脸皱纹,就像是每天只在五点到八点睡几个小时的人那样。而且,他马上又出门了,到马路边上的咖啡馆去喝咖啡。
是卡米尔的原因,当格拉尔归结道。卡米尔昨天晚上回来了。当格拉尔慢慢地打开电脑。他像往常一样,一个人睡。他长得很难看,脸上缺少轮廓,下半身软绵绵的,就像一根融化的蜡烛。他两年碰一次女人,就很了不得了。像往常一样,当格拉尔摆脱这种闷闷不乐的状态的办法,就是直接走到啤酒箱旁边,走着走着,那五个孩子的脸突然像幻灯一样,出现在他眼前。而且,第五个孩子并不是他的,那个眼睛浅蓝色的孩子,是他太太走的时候留给他的。他太太为了一点点事就离开了他。这件事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8年零37天。在漫长的两年中,玛丽的形象,她的背影,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之中。她穿着绿色的衣服,不慌不忙地经过走廊,打开门,走出去以后乒乓一声关上门。两年来,他喝了7500瓶啤酒。一对男双胞胎,一对女双胞胎,还有那个蓝眼睛的老小,从此像幻灯一样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思想,他的港湾,他的救星。他花了数千个小时来削萝卜,削得细得不能再细,洗得白得不能再白。他把书包准备得无可挑剔,用小熨斗熨平,把盥洗间消毒得干干净净。后来,这种绝对的做法慢慢地缓和了,回归到一种如果说不正常,至少也可以接受的状态,每年的啤酒消耗跌到了1400瓶。日子难过的时候,还要加上白酒。他和孩子们保持着精神联系,有的早晨,当他心情压抑时,他便想,谁也无法把他们从他身边夺走。可谁也没想过要把他们从他身边夺走。
他曾等待过,尝试过,希望有个女人能在他家里留下来,采取与玛丽相反的步骤,也就是说,打开门,穿着黄色的衣服,沿着走廊,慢慢地迎面向他走来,然而,这是妄想。女人留下的日子总是非常短暂,他们的关系转瞬即逝。他不奢望像卡米尔那样的女子,不,卡米尔身上的曲线是那么清晰,又那么温柔,他甚至在想,是否要马上把它画下来或者抓住它。不,他不奢求不可能做到的事。女人就是女人,即使像他一样从下身开始融化了,又能怎么办?
当格拉尔看见亚当斯贝格出现在另一头,然后走进办公室,轻轻地关上门。亚当斯贝格尽管也不英俊,却得到了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也就是说,即使他脸上孤独排列的任何线条逻辑上来说都不可能达到这个效果,他也很英俊。一点都不规则,一点都不和谐,没有任何让人肃然起敬的地方。完全是无序的,但这种无序中却有一种迷人的混乱,有时甚至很丰富,如果它活动起来的话。当格拉尔总觉得这不公平。他的脸与亚当斯贝格的脸一样,都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