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她的电话昨天找了一晚上。哦,她已经提拔当总编了。”
“你们通话了,她有妈妈的消息吗?”
“我没有问,只告诉她,我想来看看她,还给她带了个小朋友。她现在可能还在猜这个小朋友是谁呢。别问了,你夜里就能见到她了,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我担心你跟她见过以后,又睡不好。”
“我不问她,我想问你,莹更好,你当时没选她,后悔吗?”
他笑了,说:“你以为是挑东西?还能东选西选的,这种事是缘分,撞上了,就是她,没什么好还是更好的标准。”
“那我想听听你怎么评价自己,坚强?简单?还是复杂?”我又一次禁不住表现出调皮来。
“你看呢?人最难评价自己了。”
他没有再多说,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洞察,仿佛能猜到我的心思,其实,我都说不清自己的心思。
……
火车进站的时候,夜色已深,窗外什么也看不清,除了站台上的路灯,远处城市天际的点点星火,整个世界已经在黑暗中开始入睡。
火车慢慢减速,站台上的灯光在车窗上划过,一道又一道,划过人的脸亮了一下,又暗下去,下一盏灯再次划过,看着董升旭脸上的明明灭灭,他的表情严峻,紧闭着嘴,像一尊石像,我猜想他此时平静的神色背后,心情一定很不平静。
站台上有一个高个女人,也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我突然明白人内心波澜起伏时会有另一种表现。董升旭用手指指窗外的女人,微微地笑。
一个男人事隔二十年重新见到当年曾经追求过他的女人,会想什么呢?一个女人事隔二十年重新见到当年曾经追求过的男人,会想什么呢?
董升旭先下的车。莹转身看见董升旭。在站台的路灯下,我看到她冲着那个方向,笑了,笑得有些迟疑。她迎上去,挥手想打招呼,但没有出声,他们面对面的时候,不是很自然。
尽管他们已经是饱经风雨的成人了,但这次事过境迁的相见仍然让他们彼此紧张,我相信他们已经没有暧昧,但是,毕竟时空相隔,彼此的生活、心灵已离得太远,毕竟二十年前都曾有过一段深刻的记忆。
猛然互相见到,把二十年的风风雨雨、二十年内心所有的感受压扁成一个时刻里的两张脸,在对方的脸上都看到时光流逝的痕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方都已经不可抑制地衰老了,不可抑制地遥远了。他们在相互的参照中,惊醒时间意志的不可转移。
“变化不大。”董升旭先开口了,依旧是笑着。
莹摇头,声音很从容:“老了,还是男人禁老。”
她突然发现了我,一瞬间,眼睛瞪大了,嘴也微张着,刚才雕像般的表情化作了有些慌乱的震惊,仿佛见了鬼。
“这就是给你介绍的小朋友。”旭有些得意洋洋地说。我成了消除他尴尬的道具。
莹抬起两只手放在额角,微微低下头,想理清我,一张酷似楚荷菡的脸,突然在她面前出现的所有含义,一定有很多个问题同时冲向她的脑海。
她缓缓抬起头,有些埋怨地看着董升旭,很率真地表达她的感受:“像在做梦。”
董升旭苦笑地撇撇嘴,说:“我刚见到她也觉得像做梦。”
莹对我问,声音恢复了长者的温和:“你是楚荷菡的女儿?”
她目光中的柔和,让我的心安定,我点点头。她成熟的知识女性的风采让我羡慕。
莹笑了,笑容化解着站台上的不自然的气氛,说:“我刚才还奇怪呢?怎么都老了,菡倒越活越年轻?”她仔细地端详我,在找她的记忆,我成了考古的化石,记录着他们当年的历史。
“你和菡在一起吗?” 莹接着问。
“我从没见过她。”
莹的眼睛暗了一下,转向董升旭,叉开话题:“你还跟我捉迷藏,小朋友?!哼,你们怎么会在一起?老实说。”即使开玩笑,莹的身上也有一种成熟的韵味,亲切戏谑而不失身份。
董升旭一摊手,无辜的样子,回答:“她今年考上广院。”
莹闭了一下眼睛,很无奈的样子,“有缘分啊!”
她挥挥手,一副领导的派头,“走吧,别在这儿吹风了,我们吃饭去。”
我再也忍不住,追上半步,问:“您有妈妈的消息吗?”
“有!”莹的话斩钉截铁。
……
我们乘坐一辆小车离开车站,董升旭坐在前排,我和莹坐在后排。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坐小车。以前坐过公交车、卡车、面包车,却从来没有坐过小车,小车不仅仅是车、更是一种身份,我、爸爸、姑姑是没有这种身份的,至少我的少儿年代是没有这种身份的。
想起来,家里一直有些拮据,在有后妈之前,更是清苦,姑姑一家也无权无势。记忆里,初中有些同学是可以经常坐小车的,尤其是那几个对我格外敌意的姑娘的爸爸妈妈还是有些职权的,当时,没觉得有多大差别,更谈不上羡慕,因为没有意识。今天,突然意识到了我和小车原来不在一个阶层。
莹是这个阶层的,董升旭也差不多,如果我努力,将来可能进入他们的阶层,属于他们的阶层。爸爸却不是,将来可能也很难是。
妈妈呢?如果她还活着,属于哪个阶层?
小车的后坐上我深深地感受到这种阶层的差异了。就像出生,不能选择的,却决定未来很长人生的,身份、阶层都是如此。
莹问:“这些年,你跟谁长大?”她的声音是亲切的,但由于我脑海中翻滚的思绪,倒觉得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跟爸爸。”
“他是?”莹的表情里有好奇,更多的是困惑。
“李建民。你认识他吗?”我多希望莹说认识。
“哦”莹不置可否。
我的希望破灭了,莹也不知道爸爸,爸爸和我看来真的没有血缘关系。当然我信旭的话,他永远都是我的爸爸,亲生并不重要,那么,妈妈呢?亲生的妈妈重要吗?她同样没有养我,同样不想生我,也许她还应该恨我,因为我代表她的耻辱,甚至代表她的罪恶,我的存在就是她人生的荒诞。她算我妈妈吗?她不愿意作我妈妈,我为什么要承认她?为什么要寻找她?我已经觉得无聊了。
“她还活着吗?”我禁不住问。
“活着。”
我的心激烈地跳,她真的还活着,我不知道这些年我是希望她还活着,还是在更深的意识里已经接受她死了,甚至是希望她死了呢?她还活着,这些年任我一个人跟一个不亲生的爸爸成长,她也没养我,甚至可能根本不想见我,按照旭的观点,她根本不算我真正意义上的妈妈。还不如死了。
我不知道找到她,或者压根不再找她,对我的人生有什么真正的质的差异。也许正像旭所说,找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找我。
但我仍然存在很强烈的愿望,想探询她。毕竟,十几年了,从我知道自己是个野种,在内心里点燃起寻找她的欲望的时候起,找她,见她已经成为深入我潜意识的一个情结,一个惯性,一个想当然的必须的任务,一个纯粹生理的下意识。仿佛不找到什么,我不完整,我这十几年的所有压抑、痛苦,也没有了宣泄口。我的所有的悲哀与疑虑都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庸人自扰。
我明知无意义地继续问:“她在哪儿?”
“在国外。”莹的回答总是这样短促,大约她对于我的突然出现准备不足,需要跟董升旭单独沟通后,才能确定对我表述的立场和内容。
“那,我爸爸是谁?”我居然又忍不住纠缠这个问题,尽管我一面在心里说这没意义,但仍然克制不住欲望。
董升旭从前排回过头来,他也好奇。
莹看着他,又看着我,说:“我不知道。”
“你认为是谁?”我知道她心里有判断。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听说过有你,但,当时我也不在北京,我是回去想给你妈妈扫墓,才听民警说,她没死,因为有你。她被转到另一所监狱,我没去找她。很多年后,才收到她的一封信,知道她在国外。从我离开北京,也再没见过她的面。明天,我可以给你看她的信。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你,我也不认识你爸爸,他拉扯你长大,就应该是你爸爸。”莹的观点和旭是一样的,但我能感觉到她也猜测张代表可能就是那个把种子留下来的人。
楚荷菡没有死,或者说,死而复生,生下了我。生下了我的痛苦,她也应该痛苦吧,那她为什么要生呢?给自己屈辱,给自己留下一道永远的伤口,也给留下我一个巨大的荒谬的悲哀。
“我们可以跟你妈妈联系,看能不能见到她。”莹对我有些不忍,说。
“她不愿意见我吧!”我的声音冷酷起来。
他们都没有吭声,他们只能猜测我这个问题的答案。答案很明显:一个十八年都没有找过我的妈妈,一个把我抛弃的妈妈,会愿意再见我吗?
……
在莹那里,我第一次见到妈妈的信,看到她的笔迹,那一代人的字都很好看。
“莹,突然收到我的信会吓一跳吧?我居然还活着……
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梦醒了,我虽然人还在,却已经残缺不全。我不愿意再面对这场噩梦,希望我将来的记性不好。前年出狱以后,我曾经很想和你联系,但找到你的地址以后,却犹豫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你解释我的死而复生,不敢见到你,见到过去任何的熟人。我回到老家,一个人,把我的过去留在北京。……
现在,终于敢跟你联系,因为我已经到了一个完全与过去割裂的异国他乡,这种万里的距离让我觉得更安全,我很感激你,虽然也许我们只在监狱里隔着铁栅栏才成为朋友,但,你是我最黑暗的岁月里的一道光,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虽然活着会伤害很多人,但,活着是对的。……不用告诉别人,我还活着。其实,我确实已经死过一回。不要来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