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被囚在一个固定的空间里,每天唯一可做的事情只是如何挑衅别人,或
避开别人的挑衅时,你会发现阅读成为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四年的时间足够
你读完别人八年份的书。
「是,是,受教受教,钦敬钦敬。」她赶快拱手作揖。
虽然对他的说法仍然存有许多疑问,为了怕交浅言深又误触他的地雷,她很
明智地避开学历的话题。
锺衡觉得她的反应很好笑,脸色终于松缓下来。「总之,我的植物改良工作
小有成就……」
仙恩闷哼一声。「这位先生,您真是太客气了。」
他是「Balance 」的大脑耶!培育出无数国际名株的植物改良专家,在园艺
植栽界随便跺个脚都会地震的人耶!如果这样只能称之为「小有成就」,她们
这种未破壳而出的米虫学生都只能去堆肥了。
「九年前,我外公过世时,「Balance 」还未打出如此响亮的名号。」他好
笑地横她一眼。「他这一生都对我母亲极不谅解,但在寿床上,多少是感叹没
能好好照料这个女儿的。因此,他将遍布在南台湾的几大片农地留给儿孙,却
将唯一一块台北市的精华土地留给了女儿。」
「他那些儿孙岂不是气死了?」
「岂只气忿?」他想到那延续数年的讼争、中途母亲的死亡,额侧就生起一
阵涨痛。「我们的官司缠斗了好几年,土地才终于名正言顺地传到我手上,当
时我手头很紧,所有资金全投入「Balance 」里头,正好有建商找上我谈改建
成住宅区的事,两方一拍即合。」
「当当,晚翠新城便诞生了。」她替他配乐。「好吧,就算你并非出身富裕,
是自力苦学的成功人士,可是你现在腰悬万贯总是不争的事实吧?」
「所以?」
「所以你捐献一小块地方出来,回馈乡里,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好?」
被他冷冷一堵,仙恩登时张口结舌。
「这位先生!」她从草地上跳起来。「我刚才顶着大太阳,陪你聊了几里长
的血泪成长史,这就是你回报我的方式吗?」
软求不成,想来硬的了。他的心里其实觉得很好笑,脸上仍不动声色。
「原来你听完我几里长的血泪成长史,只是为了向我套交情、讨恩惠?」他
慢条斯理垂下手,几乎是立即的,一根湿润的舌头舔上他的手指。
「小黄,退下。」仙恩被惹毛了,低斥他身前那只大狗腿。「你舔他有什么
用?他非但不会同情你,还会反咬你是为了套交情才过去舔他的。」
「我分得清谁是真心诚意,谁是另有企图。」
喜爱她归喜爱她,锺衡仍然有自己的原则。而他最大的原则就是——没有任
何原则可以侵犯他的工作原则。
想把流狼狗放养在他宝贝的温室旁?门儿都没有!
「以前我老觉得看到你很有亲切感,现在才知道,原来我是彻底看错了。」
她拚命跺脚。
「亲切感?」他眼中有一抹神采飞快闪去。
「没错!后来我终于搞清楚为什么了,因为你长得像一头牛!」
那抹戏谑的笑不见了,眼中诡异的神采更盛。
「没错,不要怀疑,就是牛!就是那种走路、吃草都慢吞吞,任劳任怨,克
苦耐劳的大黄牛,我最喜欢的动物之一。」她用力吹开额前的刘海,小脸气得
都红了。「可是我现在终于明了,你不只长得像牛而已,连脑袋都像牛!」
那抹光彩消失,戏谑的笑容跳回原位。
「大家都是在道上行走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既然你不肯与我方便,那
……」她两手抱拳,忿忿一揖。「他日江湖相逢,另见真章。狗狗,咱们走!」
「汪!」
一人五犬同时行动,目标右后方,踩着戏剧性的脚步,浩浩荡荡退场。
道上行走?江湖相逢?他的小仙仙在这十四年之间,到底都读了哪些书?女
儿家不都喜欢看一些少女漫画、罗曼史吗?她是金庸古龙看太多了吧!
锺衡噙着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来他之前的想法是对的,现在的E 世代,真的比外星人还要难以理解。
「必先辛苦播种,方能欢喜收割」才是他的人生哲学,用来律己与律人都一
样。
他的人生是自己一路苦上来的,所有成就全靠自己这双手拚命挣取,他做得
到的事情,没有理由旁人做不到。
虽然没能帮上她的忙,心中有些强意不去。但她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
小了,该是时候学一学「人情」与「义理」并非那般容易的事情。若只靠三言
两语就能讨来一块价值不菲的绿地,天下间便处处是白吃的午餐了。
外表朴实是一回事,本质上的他是个精于计算的人。
他深呼吸一下,让叶绿素的味道渗透进肺脉里。风儿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拂
弄得人心旷神怡。
他微微一笑,负着手,慢条斯理地踅回自家去。
… 第四章 五天之后,锺衡就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低声咆哮,指着工地里花花绿绿的标语。
「就是我上次跟你讲的那个小姐啊!」工头操着台湾国语,苦着脸说。「她
昨天已经带一群欧巴桑来抗议过一回了。她们排排坐在地上,不让我们施工,
还在各处插了一堆标语和牌。噢,对了,她们放话说,星期天要再邀所有爱心
妈妈一起来静坐抗议。」
锺衡气得七窍生烟。他才回花莲视察五天而已,这小妮子竟然聚众到他的地
头上造反。
瞧瞧那些标语,写得什么话!
与狗争地,缺乏爱心。
黑心地主避不见面。
法理敌不过情理。
拒绝恶邻入侵。
支持社区共养制,还给狗儿一个家。
居然连「打倒资本主义」的布条都拉出来了,接下来是不是要在他的脑袋瓜
子套上一顶尖尖的帽子,推到总统府广场前批斗?
还示威抗议呢!这是他的土地,他的家,他就算想在这块地上埋棺材都不干
旁人的事。
之前为了他要把空地和公园改建一案,邻里长、管委会全都来协调过,召开
无数次的管委会,直到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施工期间会兼顾社区安宁和环境整
洁,也不会盖个七、八十楼的巨无霸来影响观瞻,新家才终于能顺利动工。
种种折腾下来,他自认对「晚翠新城」已经仁至义尽,而现在,这小妮子软
的不成,居然想来硬的,简直欺人太甚!
「张仙恩住在哪一栋哪一号?」他气得牙痒痒。
「C 区十七号。」工头尽责地告知。
他掉头就走,登山靴底仍沾着花莲的尘土,一路杀进C 区去。
十三号,十五号,十七号,就是这一间!
他站在矮小的围篱外,一群惊天动地的狗吠声登时齐放,甚至不必按电铃。
从落地窗看进去,一群中年妈妈正聚集在她家,吃点心喝红茶,高谈阔论,
每位妇人看起来都很慷慨激昂的模样。
狗叫声一响,里面的妈妈们动作一致地朝窗外看过来。
「谁?」主人喊着清脆的招呼,前来应门。「是你。」
仇人相见。
「张小姐,麻烦你借一步说话。」他僵着脸,从嘴角挤出话来。
「原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地主先生」。」她噙着笑,重重强调最后四个
字。
「地主?」一屋子欧巴桑同时把红茶往餐桌上一顿,挤到窗前来怒瞪他。
单拳难敌四掌,好男不与女斗。他用力挂出最朴拙、诚恳、憨厚、老实的笑
容。
「张仙恩,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咬牙切齿。
最后通牒是吧?
「这位大哥,绝话不要说得太早。」她嘿嘿笑,完全摆出一副小人得志,有
恃无恐的嘴脸。
他掉头就走。仙恩看他一副黑脸张飞的神情,也不敢嚣张太久,抓了钥匙便
追出来。
十月初,天候终于真正进入秋凉时间了。
他走在前头,拐了个弯发现,C 区位于社区另一个出入口附近,平时她家应
该是从这个后门出入居多。出口附近盖了一座凉亭,被几畦非洲堇簇拥着,环
境甚是清娴雅致。
他往凉亭里走去,硕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所有空间。
「你知不知道我可以请警察来逮捕你们?」
「知道啊,所以我们才会插那块标语:法理不外乎情理。」她皮皮地陪着笑。
锺衡沉晦的脸色丝毫未见松缓,她的笑颜渐渐淡去,俏脸开始垮下来了。
「锺大哥,你真的很生气?」
「你还会怕我生气吗?」他嘲讽道。
仙恩瑟缩一下。「我知道,运用群众压力来使你屈服,确实是我不对……可
是,我情有可原,你应该能谅解吧?」
「要别人原谅,最好的办法便是一开始就不要做会后悔的事。」锺衡仍面无
表情。
他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对他要硬招,只会激起他体内那股不驯的蛮劲儿,这
一次算她踢到铁板。
「我并不后悔,我只是很遗憾惹你生气罢了。」他是她崇景的对象耶!被自
己的偶像讨厌,天下还有更惨的吗?
他冷冷横她一眼。
「明天之前把所有工地上的招牌全撤掉!时限一到,如果我的工人还未能顺
利开工,我就直接报警处理。」说完,他毫不容情,拂袖而去。
「锺大哥,你真的一点情面都不留?」
她真的不希望为了狗狗的事情与他闹翻,运用人海战术,只是为了让他了解
她们的迫切而已。
「你带了人来我的土地上闹场,又何尝替我留下情面了?」他甚至连头也不
回。
「锺大哥!」她挫折地低嚷。
一群欧巴桑熙熙攘攘的,从转角处冒了出来,脸上俱是一副同仇敌忾的神情。
「小恩,小恩,你不要怕,我们来了,我们来了。」
「对对对,我们来帮你了。」
「大家一起来赶走这个坏地主。」
「陈妈妈,宋妈妈!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