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我激怒了他,他不是一个容易被激怒的人,但我做到了;我也看到了我们离得最近的时刻,我们躺在床上,外面下着雨,我听着他的呼吸声入睡;我看到他说“比如我对你的喜欢”……他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呢?喜欢过多久呢?如果喜欢,又为什么离开?
而这些问题刚才没有问,那么就再也没有机会问了。我有很强烈的预感,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从此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他已经穿过了马路,一辆巴士经过,之后他就不见了。我很想大叫一声他的名字,大声跟他说“我爱你”,但我忍住了。在忍的同时我的心开始剧痛,像被人拿一把刀狠狠地插进去,转动几下,再撒上一把盐。还不够,还要把刀拔出来,塞一堆钉子进去。那鲜红的心,稚嫩的心。我看过的最残忍的手段都不足以形容那种痛,那种痛根本没有具体形式,却无处不在。
第三部分 第94节:情书不朽成沙漏(94)
我松开了许子望的手,捂住胸口蹲了下来,许子望静默地望着我,等我抬起头时,早已满脸是泪。他有刹那的失神,接着将我拥进他的怀里。
我号啕大哭起来。
你可以不相信鳄鱼的眼泪,但你要相信一个女孩的眼泪。因为似是而非的爱情,这泪水变得清澈透明。
程嘉南,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爱你了。有些东西就像这场雪,很快地来,很快地走,积累再深,太阳一出也会化掉。我们最终都敌不过时间。
可是爱过你之后,我又怎么可能去爱别人?我不过只有一颗心,全部送给了你,你挥挥手,不带走。我弯下腰将它拾起,想要重新装回原本的位置,却发现那个位置已经结了疤,什么也放不进去了。
后来我又见到了西西,是2008年,我爸非要看奥运会,我就陪着他一起来了。晚上他在酒店里睡觉,我去了后海想要喝一杯,却发现Nirvana酒吧早已不在了。这时的后海早就是另一番模样,像跳蚤市场,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吆喝声。我站在河边闲闲地点了支烟,忽然有人叫我:“小宝?小宝是你吗?”
我转过头,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左边脸颊有一道很长的伤疤,但并不可怖。我好奇地望着她,她尖叫起来:“我是西西啊!还记得吗?曾经nirvana的西西!”
“西西?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惊讶地叫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整容了。”她说。她的普通话已经讲得很好,带着京味,丝毫看不出是在国外长大的。我问她:“为什么?”
“说来话长,走,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说!”她拉着我朝外走,经过烟袋斜街,拐进了一个小胡同。那里有一家开在四合院的酒吧,我们坐在院子里,要来了啤酒。我始终盯着她脸上的疤看,她指着那条疤道:“就是因为这个,程嘉南当初才突然离开北京。”
这件事是真的说来话长,远在侧子打算跟程嘉南分手的那一年,程嘉南就已经认识了西西。侧子要走,他虽然不舍得却也不得不放手,再拖下去对两个人都没有好处。但他总觉得亏欠了侧子一点什么,他知道侧子喜欢钱,就想办法去借钱。山羊是nirvana的常客,西西知道他是放高利贷的,便介绍他跟程嘉南认识。程嘉南从他那里拿到了钱,却背下了债。那债始终无法还清,因为他赚钱的速度从来都跟不上利息的脚步。西西看到程嘉南那么辛苦,就去同山羊求情,山羊答应了,条件却是让西西跟他在一起。
这些事我知道其中一部分,但不知道剩下的部分。西西说:“当时我的确是蛮喜欢山羊来着,就答应了他。但他嫉妒我跟阿南关系好,他坚决认为我们两个是一对狗男女。他打我骂我,我也都认了,谁让我爱他呢?可是阿南看不下去,他去找山羊理论的时候两个人打了起来,最后连刀都抄了起来。我去拉架,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第三部分 第95节:情书不朽成沙漏(95)
她指了指脸上的疤道:“那时候比现在还恐怖,我满脸是血,山羊扬言要剁了阿南,我怕极了,跟阿南两个人连夜逃到了浙江,我在那里有朋友,可以照顾我们。”
我听得津津有味,像是看冒险小说一般,问:“后来呢?”
“到了浙江后我痛不欲生,你想象不到我当时的脸有多可怕。阿南一直陪着我,他觉得是因为他我才变成这样。我想了很久才决定要整容,但整容并不便宜,阿南那一年几乎什么都做,只要能赚到钱就再所不惜。他一天最多睡四个小时,我都看不下去了,跟他说没关系的,但你也知道,他这个人倔得很,根本不听劝。”
我点点头,重新拿出一支烟点上。侧子结婚那天我见到的他的确是很狼狈,身上的衣服旧得不成样子,我知道他在吃苦,但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后来终于攒够了钱,我就去了韩国,不过伤太深,不太好弄,就只能是现在这样啦。”西西笑了起来,只有在笑的时候我才能找到一点点她过去的影子。我跟她碰了碰杯子,在炎夏喝啤酒是一件愉快的事。
我们整整喝完了两打啤酒,两个人酒量都不差,就这样如同巨鲸一般坐到12点。最后西西还是醉了,她拉着我的手说:“小宝,阿南还是很喜欢你的。”
我默然,如果喜欢,就不应该独自去承担这些事情,如果喜欢,难道不应该告诉我一声吗?
“不过他一直都觉得你跟着他会很辛苦,所以他还是放弃了。你知道吗?他在浙江的时候很受老板赏识,居然做到了经理的位置!他工作的确很卖力,好好培养一下也是个人才,所以他去找你了。”
我抬起头来,西西继续说:“可惜那个时候,你已经跟别人在一起了。”
“只是在一起而已,他也还是有机会的。”我想起许子望来。
“不,他说你爱那个人。”西西笑了起来:“小宝你也许不知道,你爱一个人,根本藏都藏不住。”
“是吗?”我皱起眉头:“怎么会?”
“眼神,你的眼神从来都不肯出卖你的心。”
我怔住,是吗?你会觉得那个时候我爱许子望吗?而我竟然还一直以为我们只是互相安慰而已。
突然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可笑之极,我哈哈大笑起来,西西醉眼朦胧地看着我,也跟着我笑。我们像两个女疯子一般,引得周围的人都朝我们看。一个外国人用瞥脚的中文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Nothing。”西西说。
Nothingisfunny,没有什么是好笑的。
笑够了,西西才问我:“那么,你跟那个男孩还在一起吗?”
“没有了。”我摇摇头,她问原因,我说:“运气不好。”
第三部分 第96节:情书不朽成沙漏(96)
如果不是因为西西,我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感情跟运气的关系。与程嘉南的最后一次相见,他认为我爱上了许子望,而许子望却发现我还在爱程嘉南。西西说我的眼神不肯出卖我的心,那么请问,我的心究竟在爱着谁?
也许爱就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想起有一次许子望困惑地问我:“小宝,难道我们一辈子也逃不出过去吗?”
“我不知道,”我说:“可是为什么非要逃掉呢?难道过去不是现在的一部分吗?”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有洁癖的人,想要清理掉内心所有杂乱的事情,像打扫卫生一样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出去,最后只剩下一个空房子。”
“可是……如果没有旧的东西,房子又怎么空下来呢?就像如果没有过去的我们,我们大概也不会成为现在的我们。”
这大概是哲学问题,我们讨论了很久也没有讨论出结果。那时候我们的相处就已经出了问题,他不再像以往那么温和,开始常常烦躁、不讲道理。我们常常因为小事而争吵,如果这种争吵就是所谓的“相爱的烦恼”,那么还是不要相爱好了。
又一次争吵过后我问他:“你究竟想怎样啊?”
“对不起,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好过。
我叹口气,打开门向外走去,下楼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侧子打来的,我接起问:“哎呀,你竟然有空打电话给我?今天不用做孕妇运动吗?”
她怀孕之后开始按照医生的嘱咐做运动,这件事时常被我拿来当笑柄,每次都遭到她的训斥。但这一次她没有训我,她静静地说:“小宝,订最快的飞机回三城。”
“怎么啦?你生了吗?”我说:“明天要考英文,我走不开,什么事这么急?”
“先别问了,回来再说。”她的声音非常冷静,我觉得有一点奇怪,侧子平常说话并不是这样的啊,难道是因为要做妈妈了的缘故?
突然我定住,问:“我爸他……”
“先回来好吗?”她的声音又轻了一些:“小宝,别胡思乱想,你爸他……他没事。”
我挂掉电话迅速向外跑去,我爸是我的最后一道防线,所有的人都可以出事惟独他不能,所有的人都可以离开纬度他不能。噢我亲爱的老爸,他不可以出任何问题,否则我真的支撑不下去的。
在候机的时候我接到了许子望的电话,他说:“小宝,也许我们真的不合适。”
我静默,他继续说:“我们都不是好演员,我无法再继续扮一个体贴的男朋友,是因为我已经爱上了你。我没有办法接受你心里装着别人,所以如果什么时候你忘记了程嘉南,再联系我。”
“我不会忘记他的,”我说:“但我也不会忘记你。谢谢你这段时间肯陪我,再见。”
第三部分 第97节:情书不朽成沙漏(97)
我关掉了手机,大厅里的广播响起,我朝入口走去,经过垃圾桶时迟疑了一秒,还是把手机扔了进去。那是我人生的第一部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