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显然意味着冰雪聪明的黎静颖猜到了赠票人,又不忍当面拒绝,而选择了“还票”。
除此之外,他已经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放学后黎静颖跟着风间行色匆匆地离开,彻底无视了旁人的存在。程司觉得这情形有几分神秘,也加快了整理书包的动作,紧随其后一直跟到了校门口。
出了学校,男生和女生也没有分开,两人一起快步走向马路对面,又继续沿着街道步行直至身影被车辆遮挡不见。穿过车流时,风间有一次环过女生的肩,用身体将她护在一侧。虽然动作只有一瞬,却让某人起了嫉妒心。
程司沉着脸,丧气地在门口呆立了一会儿,才转身往自行车棚的方向走去,路过教学楼时碰上刚下楼的夏树。
女生笑眯眯地招呼说:“今天放得早,我自己回去没问题。你也早点回家吧。”
男生点点头和她互道“再见”。
侧身而过后,走出几步,程司突然转身再次喊住她:“呐,夏树。”
“嗯?”
男生在沉重的暮色中眉眼模糊申请暧昧,语调也没有起伏,嘴巴张合间呵出一小团白雾。他递出的小纸片是夏树熟悉的。
“考完试,一起去看电影吧。”
(四)
夜空虽然深蓝偏灰,但异常高远,在夏树眼里仍非常美丽。
前一天和父亲窝在弥漫着源自厨房的蒸汽的屋子里剥花生,父亲还教了自己削淮山皮。话题起初只是围绕着家务和水电费催缴单展开,但正是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作为家庭存在的象征,让人能够体会亲人间血脉相连的亲密。只是父亲心事沉重,一直欲言又止,女儿注意到了却没有催问。
临到开饭前父亲才说:“过春节,我们全家团圆吧。”
“我回去不了,得上画画课,还得补习一下英语和数学。”
“我的意思是我和你阿姨到上海来……”
“哦。”
“开年后我们也会留在这里。”
夏树必然是惊讶的,可是没有夸张地流露,她知道现在自己即使哭天抢地歇斯底里也无济于事,只会给作决定的人徒增麻烦,被视为棘手却必须摆平的障碍。
她把手中削了一半皮的淮山皮放回筐里之后,拍拍手上的泥土,将脸贴住父亲的棉衣,淡淡地问:“为什么啊?”
“你阿姨怀孕了,请假后到上海来,奶奶可以帮得上忙。你下半年也要升高三。我想向公司申请调到这边的分公司……”
之后的解释与说服,夏树感到它们都渐渐远去了。
像海啸发生在千里之外,感觉到震颤的余威,但缺少了直面危机的真实性。
只是,一时间,屋里的水蒸气忽然变得稀薄难觅。
她有点从梦中刚刚清醒时的怅然若失。
夏树对亲生弟弟或妹妹的出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在她的潜意识里,与自己争夺父亲的爱的唯一对手就是继母。在这种较劲中,自己拥有血缘作王牌,无论如何都是父亲最宠爱的掌上明珠,稳操胜券。
夏树十一岁时,与父亲结婚的那个女人背着父亲虐待夏树。但那时有亲密无间的朋友陪在身旁,女生并没有为此而饱尝悲苦,反倒在父亲发现后得到了更多补偿性的溺爱。而如今这第二任继母不仅没有亏待夏树,而且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推心置腹。荒唐可笑的是,夏树居然开始怀念受虐待的日子。
转回上海之前所有的家庭纷争都是夏树一手导演的。
在父亲面前冤枉继母,昧着良心撒谎,装出伶仃无依的苦楚。父亲总是无条件相信夏树,幸而继母善良老实、惯于忍让并由衷地同情夏树,婚姻才没有再度破裂。
虽然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给夏树一个完整的家”,但他没有注意到在自己向目标努力的过程中,女儿已经十七岁了。
长久缺席的“母亲”这个角色,已经在夏树的人生中变得可有可无。
父亲的爱是“家庭”的唯一立足点,夏树绝不想与人分享。
这天放学后,夏树独自一人缓慢地走在夜幕里,口袋里叠着程司给自己的电影票。感到原本坚定存在的某些东西在心里像碎瓦片一样摇摇欲坠,行将坍驰。
最后她几乎完全无法迈步,不得不坐在人行道的边缘休憩,彷徨地观看车来车往。
为什么阴谋得逞了反而愈发悲伤?
黎静颖淡淡的脸总是在眼前浮现,她真诚地亲切微笑,她皱眉却佯装无所谓,她总是冷静可靠,有时又不小心流露出孩子气,说“我基本上还是很喜欢你”……
可现在,内心的某个阴暗面占了上风。
不希望黎静颖变得幸福。
不希望她得到自己失去的所有。
……
一直以来,希望能够成为坚定不移的女孩,无论遭遇什么,都像父亲一样保有那份人性的温暖。
可是——
另一半基因却总在关键时刻影响着自己的意志。
令悲伤感砭入肌骨,无处排遣。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夏树开启手机,准备像往常一样回家,却接到父亲的电话。
“直接到公立医院来,爷爷早上锻炼时在残冰上滑倒骨折了,现在还在医院观察。”
女生迅速赶到医院,进入临时病房后看见奶奶和父亲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知道爷爷已经没有危险。
然而这并不能算是完全的有惊无险,爷爷得在医院住上一阵,依靠业已年迈的奶奶独自照料显然不行。所以,这件事,给夏树造成的直接影响便是——
与父“母”的“团圆”将要提前了。
(五)
“我爸很快就会搬回上海。”
看完电影之后和程司坐在便利店的椅子上喝奶茶,夏树用低落的语气说起这件家事。
“这下好了。”不明所以的男生发自内心替她高兴。
“主要是因为我后妈怀孕了。”女生故作轻松地笑笑,“十八岁,多个弟弟或者妹妹,多荒唐啊。”
有多荒唐?
十八岁,失去了最后一份完整的爱。
所谓团圆,不是拥有了家庭,而是变成了一个完整家庭的局外人。
才一起看过的电影,影片最后照例是温馨美好的大团圆,所有观众都在第三者偃旗息鼓的时候感到快乐满足。
夏树却无端难过。
可又能怎样呢?所有人都站在女主角一边。
在爱情的故事中,被爱的才是女主角。成为主角们情感障碍的,是龙套。
那些虚度的悲苦的时间之后,成了龙套的人,是我。
“……不甘心。”
男生转头看向呓语着的女生,有些诧异。
“我非常非常的,不甘心。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结局?不是很好吗?”男生以为还在讨论电影,“我还觉得好得太不自然了呢。所有有情人都终成眷属,有点假。”
夏树一怔,反应过来,就顺势讨论电影了:“最后不是还有离开的人吗?”
“……哦,那个反派吗?她啊……把每个人都伤害了一遍,也折腾得够厉害了。我觉得也就她演得比较好,简直可恨极了……”
“哪里可恨了?她也很可怜啊!”夏树突然激愤起来。
程司愣了愣。
“……可怜是可怜,但不择手段就过分了吧?”男生露出笑容想让对方放松,“喜欢一个人有很多方式,如果非要死缠烂打把对方束缚在自己身边,不如让她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得到幸福。我是这么认为的。”
“不要装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来说教我,那些高尚话从你嘴里冒出来真别扭。”女生咬着奶茶吸管,不以为然,“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吊儿郎当冲动无脑的样子。”
“什么啊。你那是夸奖吗?虽然说出来别扭但是事实上我的确是按这种想法在做啊。”
“你是指面对依然喜欢着风间的黎静颖时吗?”
“欸?”
“因为知道黎静颖喜欢易风间,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告白、不会再流露出任何爱慕的迹象,免得她在友谊和爱恋间左右为难。你所谓的‘按这种想法在做’就是这么回事吧?”
“……从某种方面而言,是这样没错……不过你干吗气势汹汹的?”
“借口。”女生真像生了气,“其实你不也变过心喜欢过学姐吗?追不到黎静颖就追学姐,追不到学姐又调过头来装作一往情深矢志不渝。你真心喜欢的,是黎静颖吗?我看你喜欢的只不过是‘某个漂亮聪明的女生’罢了,如果黎静颖变得不漂亮、不聪明,你还会喜欢她么?”
程司心头一震,在突如其来的质问前不知所措。
沉默许久,男生说:“原来你知道了这段插曲。是啊,我在被小静拒绝之后确实转而追过学姐,正是因为希望小静变得幸福,可是出于私心又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和我无关的幸福,所以总得分散点注意力、替自己另作打算吧。不过总的来说我最喜欢小静这一点是一直没有改变。”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一直这样守着宁可空闲男友席位也不会接受你的黎静颖?”
“……说实话我也……”
“人都会因为爱变得自私和狡猾。我妈死的时候这么说。所有人都会。”夏树喃喃地说。
“那也未必吧。也有人为了爱做出牺牲,比方说,一个是自己最好的兄弟,一个是自己最喜欢的女孩,他们在一起会快乐,你看得见这种结局,怎么可能从中作梗。”男生轻笑一下,“那样的情况不是到处有吗?”
“既然这样,”夏树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程司,“那就交往吧。”
“什么?”没反应过来。
当时的心理——
究竟是嫉妒黎静颖的幸福,还是想要紧攥住本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连夏树自己也无法分清。她只是,平静得像在提出一个与己无关的建议:“你和我交往,对他彻底放手。”
在对方被震住长长的几秒后,她又轻描淡写地笑笑:“开玩笑呢,别紧张。”
(六)
除夕夜,夏树的爷爷还在住院,全家就在医院吃年夜饭、看春节联欢晚会。
跨年的这一刻,医院显得太过平静,听不见爆竹声。
消失了重要特征的节日变得有些虚无。
虽然每个人都笑着,看起来这个家没有半点阴霾,然而女生却觉得内心空空。初二时的寒假,父亲因工作缘故不得不去四川,为了给父亲最大的支持,夏树离开了最好的朋友,离开了喜欢的男生,放弃了所有珍惜的东西,跟随他去。然而在那之后,付出了沉重代价,却换来这种沦为局外人的结局,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