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个晚上,那女孩子说:“舜青,我给你讲个笑话。”
她说:“一个女孩子和爱人出去玩,可是旅店里只有最后一个房间。夜里她在床上划了一条线,对男孩说,如果他过线就是禽兽。结果早晨起来男孩子果然没有过线,你猜猜那女孩子做了什么?”
舜青皱着眉摇了摇头。他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因为他的姑娘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可是他只能无声地摇头。那时候他们俩坐在大礼堂的旗杆底下,周围很冷,天上的星星冷冷清清地瑟缩着,仿佛也在等着这答案。
女孩子说:“那女孩子伸手给了男孩子一个巴掌,骂道,你连禽兽都不如。”
舜青明白自己应该大笑,如果大笑了也许一切都会好吧?这就只是一个笑话,一个涟漪。多年之后两个人想起这个禽兽不如的笑话也许还可以眨眼。姑娘柔软的腰在他的胳膊里温暖地颤抖,他不敢把自己的身体贴过去。纵然隔了厚厚的大衣他仿佛也能闻见姑娘身上的淡淡的香气,也许是某种香皂的味道,也许是某种洗发水的味道。
北京的冬天多么冷,而这样寒冷的冬天里有倚靠多么温暖,多么让人眷恋。
姑娘还在等,可是舜青却只能悲哀地看着她。
不,他笑不出来。
明白过来的时候他浑身有一瞬间的冷,仿佛从灵魂的最深处蓦地里翻腾上来。他好像站在一个亘古以来就寒冷就孤寂的地方,远处的云直扑过来,无处可逃,无处可逃。他想要抱紧他的姑娘,仿佛这样就可以忘记一切,仿佛这样才可以汲取温暖,仿佛这样一切就不曾发生,不会发生。可是他的姑娘推开了他。
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渐渐地湿润,然后是一滴七彩的泪。她还年轻,脸颊丰润而白皙,就那样仰着脸看他。年轻女子的美丽透过臃肿的大衣温柔地逼过来,让舜青手足无措。他伸出手去给她擦掉眼泪,几乎有冲动去轻轻地吻一下他的姑娘。那个女孩子痴呆呆地看着他,看了半晌。
无话可说。
然后女孩子转身跑了,她转身的时候一头的长发如云一样突然飞翔,挡住他的视线。
后来在黑暗里舜青坐在东操场的看台上,西北风呜咽,他看着操场里隐约的黑影心里如同乱麻。再后来人渐渐少了下来,隐约的笑语渐渐不见,整个东操场就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身子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却又有一团火从心里烧上来,让他口干舌燥。那火舔着他的心他的喉咙他的皮肤他的牙齿,舜青只想象野兽一样嗥叫,可是在现实里他只是舜青,一个正常的体面的大学生。他的拳头渐渐地攥紧,指甲深深地掐进手掌。
第十四章 彷彿也想不起自己(3)
他抬头看着天空,天空仿佛深蓝色的缎子。舜青的母亲是杂志的编辑,一个人含辛茹苦把舜青带大。他,没有父亲。
对,没有,父亲。
十九年的生命仿佛从天空上流淌下来,他无言地坐在那里,觉得绝望。
半夜的时候他很冷,可是他不愿意起来走动,也不愿意回到灯火或者温暖中去。你把这叫做文学男青年综合症也好,把这叫做小布尔乔维亚的矫情也好,可是在那个黑沉沉的晚上,舜青希望世界就此毁灭,不,世界可以继续下去,但是自己就此毁灭。他坐在那里想起一个脂粉堆里的男孩子的话,死后要变烟,变灰,一阵风吹过就化了。
那个晚上他并没有来得及想他的姑娘,也许是他极力地避开想他的姑娘。不,他不知道。
舜青站起身,把烟盒“啪”的一声打开,掏出一根香烟来掰成两截,然后把一截递给沈白:“撤吧。咱哥们儿认栽还不行么?”
沈白正埋头苦战,没有听见。
舜青站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茫然四顾,这里人来人往,可是和那个晚上并没有两样。那天的后半夜沈白摸来东操场,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盖在舜青身上,然后哆哆嗦嗦地掏出一根香烟掰成两截,递给舜青:“撤吧,咱哥们儿认栽还不行么?”
当时,舜青接过那烟,无言地抽了两口。那还是他第一次抽烟,呛得大咳。那种从里到外的灼热的痛让他无法思考。他不知道那是因为香烟还是别的,结果他搂住沈白的肩狠狠地一口咬下去,不肯放松。
隔着那么厚的秋衣,隔着那么冷的空气,他在沈白肩膀上刻下了一个印子。而沈白,当时只是忍耐。
一个金发女郎从舜青身边经过,低沉迷人地说:“借过。”把舜青从回忆里拉了出来。他微微斜眼去看沈白的左肩,仿佛想透过他的夹克看到那曾经淋漓的伤口。
喃喃地,他问自己:“你猜猜许娴问起过么?”
像所有的赌场一样,布拉乔也到处布满了各色的监视器。如果此刻有人在监视器后看着这个金碧辉煌的角落,那他们也许会看到一个似乎失魂落魄的人。他很年轻,却很茫然;他在笑,心却在哭泣。
第十五章 原罪(1)
外面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开始很小,渐渐地大了。安然的衣服披肩都是纯毛的,怕雨。许娴看了一眼,说:“小然,进去躲躲雨吧。”安然却笑着摇头,那支苏木簪子上吊的几粒小小的水晶温柔地嗒嗒晃动。
所以两个女孩子就还是肩并肩地走在路上。路上行人并不少,安然不吝啬她的笑容。她们一路走着,走过了凯撒宫,走过了蒙特卡罗,走过了MGM,走过了纽约纽约,一直走到莱克萨去。冷冷的雨打在许娴的额头,她觉得头一突一突地跳得疼,就仿佛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每逢考前自己的头疼,从那时候开始安然就一直在。
高中的时候安然跟许娴一个寝室,三年里每逢快考试她就会奇迹一样地变出一壶热热的姜茶。两个人一起边看书边喝下,在沉沉的夜里,然后睡一个好觉。
很多年里许娴想起安然的时候一直有一股绕鼻的姜茶的清香,还有一股微微的温暖。她忍不住拉起安然的手,如同当年她们俩老是手拉手在校园里闲逛。安然,就要随了舜青走掉。这个想法让许娴既安慰又惊慌。她和过去的温暖的生活的最后一点点联系也就要淹没在舜青和沈白之间,这让她几乎无法忍耐。
安然低低地笑了:“要是有姜茶就好啦。”
许娴有点吃惊,不过她并没有说出来,也低低一笑:“是。”
两个女人相互看了一眼,眼睛里有迷茫也有温暖,都反射着拉斯维加斯的万千灯火,晶晶闪亮。然后她们一起转身往回走,沿着五光十色的街。安然的高跟鞋子踢着地上的积水,嗒嗒作响。走一程,到了自由女神像的脚下,许娴站住。
那女神一手擎着火炬肃然而立,眼睛里一片空白。许娴看了很久,终于悠悠说:“小然,你说咱们走了这么一大圈到美国来为了什么?”
安然默然。半晌说:“找我们本来就有的东西。”
然后她慢慢地转向许娴,突然伸出左手勾住许娴的脖子,把自己的额头顶在许娴的额头上。她的右手还攥着许娴的左手,于是她就把那冰凉的手放在自己滚烫的胸口上。她闭上眼睛,低声说:“and,丢失我们原本拥有的东西。”她的声音如同潮水,携无穷悲哀呼啸而来。
找我们本来就有的东西,丢失我们原本拥有的东西。
许娴也闭上了眼,冰冷的东西顺着她的脸颊一点一点地淌下来。她不知道那是雨水还是泪水,她不知道那是高兴还是伤心。她看见沈白站在五号楼的门口朝自己笑,然后又看见13岁的安然梳着小辫子神气活现地说:“许娴,以后你只许跟我玩。”她问:“小然,为什么我们要长大?”
这个问题安然不能回答。她慢慢地松开许娴的手,慢慢地抬起头。雨还在下着,已经很大。许娴的头发被雨全部淋湿,一绺一绺地贴在头上,可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忧伤。她张了张嘴,可是又想起吕河。不,那样椎心的痛苦她不能让许娴品尝。于是安然冷然说:“小娴,我们都爱错了人。”她说:“舜青喜欢的是沈白。”
那一瞬许娴的眼睛骤然地黯淡,仿佛烟火绽放之后寂寞的天空。许娴甩了甩头,仿佛要逃避什么,又仿佛要探求什么。周围的一切仿佛真实,又仿佛虚幻,让她无所适从。然后她看见安然的脸慢慢地凑近,带着自己熟悉的微笑和眼泪,她听见安然那微微低沉的声音在雨里说:“小娴,男人不能给咱们爱情,可是我能给你很多很多的爱。一辈子。”
漫天的雨如同帘幕,把这个疯狂的世界挡在这个疯狂的吻之外。在很久很久以后安然也忘不了这雨中绝望的一刻,那一刻这两个女人因为对男人的愤恨和失望而绝望。冰凉的夜,冰凉的手,冰凉的脸,冰凉的心,冰凉的吻,还有,冰凉的雨。天地里仿佛只有冰凉。
安然和许娴早先碰见的白俄女子摇曳地走过她们的身边。雨早已把街上的行人赶到赌场里去,那女人有些泄气,想了想招手叫计程车:“布拉乔。”上车之后她有点好奇地看着那两个年轻的亚洲女人,她们仿佛都很悲哀。
第十五章 原罪(2)
她觉得她们很可怜。
她走进布拉乔,挑了一个角落坐下来。这样的地方她不能轻易涉足,可是今晚的雨无疑是一个绝好的借口。女人拿出小镜子仿佛在整理容颜,眼睛却四处地转了一圈,然后她看见身边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亚洲男人。
他大概二十六七岁,身材并不高大却挺拔,站在那里有一种悠然自在的风格。头发有些长,微微卷着披落肩头,挑染了几缕,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神秘。她舔了舔嘴唇,向那个男人微笑。男人似乎看见她,微微皱眉。
他快步走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低头说了两句什么话,另外那个男人却似乎只是哼哼哈哈地应了几声又立刻沉迷在赌博里。女人低低啐了一口:“原来是弯的。”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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