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吃了快餐,下午又逛了一阵,然后离开IKEA,在附近的商业街购物。丈夫给一家人买了星巴克的大杯咖啡,妻子站在他身边一边喝咖啡一边用夸张的嗓音大声唱歌,亲吻他的脸。傍晚的时候我们坐上车回家。丈夫开着车,收音机里放着波希米亚风格的欢快民歌,他兴奋地跟着节奏用手指拍打着方向盘。身边的妻子坐在副驾的位子上,不停地回过头来亲吻小女儿的脸蛋,说,oh; sevgilim;seni cok seviyorum。(哦,宝贝,我真是太爱你了)。小女儿坐在我与她哥哥中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一直试图从后座钻到前面去亲吻妈妈的头发和爸爸的胡茬,用甜稚的声音给爸爸妈妈唱刚刚学会的儿歌。渐渐地小女儿困了,她哥哥便把她抱过来放平在后座上,脱掉了她的小鞋子,将她的头托在膝上让她入睡;我爱怜而艳羡地看着那个如水晶天使般可爱而傲慢的小女儿:她躺在哥哥的怀里,前座便是他们相互恩爱的父母,妻子一直将手放在丈夫的膝盖上……
彼时情景的温暖,好似足以令人世的薄寒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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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刻,我被一整天来持续目睹的过于浓郁的幸福所狠狠击中……尽管我明白他
们只是无意中在我的伤处表示了恩赐。我转过脸去,面对车窗外异国他乡的寒冷夜晚,在他们一家人温馨欢娱的背面,顿时泪如雨下。
因我忽然记起了他的脸。我亦记起了多年前他唯一一次抚摸我的脸庞时,我竟因为与他向来生疏,而羞怯地垂下眼睛,不敢抬头。在我的视野中,只有他洁白的衬衣袖口。以及冰凉的指尖。那是父亲这个词汇在我头脑中所能搜寻出的全部断章。
而又不仅仅是如此。
我忽然记起那些代价,恩慈,离伤,言不由衷,充满了沉重与误解的昔日岁月,那些遥远得已经拼凑不全的父的气息……我以为生命如果残缺便会有丰盛的补偿,我一直这么以为着并期待着,期待着并且以为着。一如十九岁的时候挚友的信中对我说起的那样,〃以前,我知道除了你告诉我的那一部分,必定还有许多更艰难的事情。你总说怕我觉得你在抱怨,不晓得我也一直知道,对于你所有过的一切,你能做到今日,已属十分不易了〃。彼时因为这样稀有珍贵的懂得,以及那些艰难时日的重新提及,而感到辛咸的眼泪烙在了旧的伤痂上,痛得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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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夜殇(3)
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这不过是一笔公平的等偿,如我向来以为的那样,连同情都
是耻辱。若心底已经是冷的,便不会畏惧皮肉之寒。麻木即是一种无畏。我以为这样的就够了,却偏偏忘记,若心底已经是冷的,便会畏惧暖热。而我今夜不小心过于接近这样的温暖。
彼时我手里紧紧攥着电话,有强大冲动在那一刻打电话告诉母亲,我想念她,此生无论人情冷暖,我们能够相依为命。我亦爱我的父亲,过去是我的不懂事,让我再见见他,只见一面就好……若还不算迟的话……但是我担心我会泣不成声,我担心眼泪这种耻辱的东西会惊醒那些彼此都不愿意再重提的陈事……我担心她会因此担心我。所以我还是沉默着,忍得心绪疲惫,连哭都没了力气。泪很快就干涸。
那夜回到家里,我在灯下展开一张白纸,希图写一封信,记下今日的事情,寄给能看懂的人。
下笔几行,便不知所言,亦不知自己可以写与何人……我执笔不动独坐良久,心中越渐荒凉。罢了,心潮已静,事已过。索性揉掉了信纸,熄了灯。在暗默中,其夜如殇。
其实我不知道忍与不忍,到底哪一种才是对的。但在追究这个答案之前,我似乎就已经习惯了前者。
4若再给我一些空白,我会这样回忆起土耳其。
清晨的时候与他在清静无人的森林中散步。在良久的沉默之间,只听见鸟叫与呼吸声。云山在近,晨光清明无瑕。风入松林,涛声悦耳。四下是深深的雾,犹如一段缭绕不去的往事。忽然感觉路那样的长,好像是过了一生。
在回去的路上,有老太太走上自家阳台,向我们道早安。老太太问他,是否能帮她摘下这棵树上的橄榄。他微笑起来,像番强逃学的少年一般爬上树,帮老太太摘了一包青绿的新鲜橄榄。
早餐之前,他换了浅棕色的衬衣,从楼上下来,拿着一本诗集,坐在我的斜对面,一句句用希腊语对我朗读。
在温泉池水中的时候他拉我过来,突然用力拥抱我,吻了我的肩。我惊诧于这样一个怀抱的直接,赤裸与熟稔,那一刻想起的是父亲。
夜里11点,我们在咖啡厅玩了三局美式桌球,很久没打,手感差劲。最后的一杆我们赌了巧克力,结果我输掉。打完球出来,他又开车带我去酒吧。
要了大马克杯的当地啤酒,还有Camel香烟。他笑容疲倦,眉宇之间隐藏有一片不曾洞开的深暗天地。为我点烟的时候,不由分说地捉住我的手,握在他的手心。又轻轻拨动我的项链,将搭扣一点点挪到颈后。指尖冰凉。
我问他,你与你的妻子怎样相遇,怎样结婚的?
他只是笑,然后说,我与她已经离婚了,但是为了孩子们,我还是和妻子孩子们住在家里。我掩饰了自己的惊讶,回答道,你真是一个好父亲。
虫工木桥◇BOOK。◇欢◇迎访◇问◇
第35节:夜殇(4)
那日与他以及另一个朋友去登山越野。没有路,在荆棘与峭壁之间攀爬,路途异常艰辛,后来打雷下雨,脚下滑得不行,更是觉得随时都可能摔下陡崖去,粉身碎骨。在途中他脱下冲锋衣给我穿上。终于到达高山山顶,感到自己因为血糖骤降而晕眩。
眼下是一片雨雾中的淡淡小城,被层层山峦环绕,像是一句多年之前的情话,静静搁浅在无人知晓的岁月深处。大片铅云贴着红屋顶缓缓游移,沉重得摇摇欲坠。远处的山峦呈现出深浅不同的蓝色,一层层渐次淡入天际。我俯瞰这座异国小城,乡愁逼上心头。
坐在他的车里,路过阳光下番红花盛开的林荫。道,影子斑驳地打在挡风玻璃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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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放着一段无名的钢琴曲,他叫我的名字。一直呢喃。我问他,你喜欢这个名字?
他开始笑,说,不,我怎么会喜欢一个名字。我喜欢你。说完他伸手抚摸我的脸与脖颈,我转过脸去,望向窗外:林荫。道的尽头正是一片阳光照耀之下的荒城,远处清真寺的宣礼塔耸立在一片苍黄的白杨树梢中。他抚我时的柔和手影映在车窗上,衬着天空的底色,仿佛是飞翔的鸽翼。
这只是一场优雅的调情。因年龄已教会彼此付出的禁忌与心动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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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她拍的照片。11月,在土耳其南方城市安塔利亚,她静静坐在高高的海崖边缘,面朝遥阔无边的地中海,脸上有渐次退却的笑容。我为掩饰自己的动容而举起相机挡住自己的脸,为她按下了快门。逆光。她的脸孔完整地沉浸在暗中。
那个停顿的瞬间,我就这样看着镜头中一片蓝色的大海,想,她将有美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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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对自己的婚姻抱有遗憾和羞耻,他的妻子对我说起她自己时常不快乐的时候,竟笑得羞赧而灿烂。十五年。十五年的家庭主妇生活。从一个心如清湖的纯善少女,直接过渡到与一个男人日夜厮守的主妇生活。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为他生儿育女,打理一个家庭,跟随他事业的变动而背井离乡……而男人以及他的家人对待这样一个贤良妻子的态度,竟与对待一个仆人无异。那夜晚饭过后,男人和他的孩子们全都懒懒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着她端来甜点。她说,我想送蛋糕给娘家的父母。说完却没有人搭她的话,更没有人愿意陪她在夜里出门。
最后她叫上了我,拿了丈夫的车钥匙,独自开车送蛋糕给娘家。
那夜车开到了郊区,她忽然哭了起来。我没有说话,静静坐在车里,听着她的哭声:为着十五年漫长而沉闷的不幸婚姻,或者仅仅是这一个叫人易感的晚上。
十五年,今后还会更长,更长。她知道她一生都会被占据,亦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她擦干眼泪,笑着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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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夜殇(5)
我说,没关系。
笑容让她的脸看上去更加充满了放弃。岁月让她相信了挣扎的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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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亚细亚初雪的黄昏,我闲来练字,临了楷帖上的一首七律,写着写着竟动容得心酸。
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关城曙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
此下的心情可曾是一种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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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埃菲索斯。
爱琴海东岸的金色平原散布着希腊的荣光,沿途是古希腊废墟,古老的城邦,散落在山地中的年代久远的大理石浮雕,以及众多欧洲早期封建时代的伟绩。从登尼兹利到爱琴海岸古希腊遗址埃菲斯的沿途,12月依然温煦如春,起伏的森山被壮丽的秋色层层浸染。炽烈无瑕的阳光下是大片的原野,有棉花田,苹果林,橄榄林,山丘上有松树,橡树,墨绿的植被间破开一簇簇金黄色的高大白杨,似宣礼塔般高高耸立……静静的田野深处,是硕实累累的果树林,散布着童话般的农舍,老旧的铁轨,戴着头巾扛起箩筐收获苹果的农妇……
我顿时回忆起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与物性》中对梵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