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票开始,讲台边的同学拆开第一张选票。
夕夜事不关己般半垂下眼睑。白色的鸽群扇动潮湿的翅膀从窗棂“哗啦”一下飞过,瞬间不见了踪影。天气急剧地变冷,女生手脚冰凉却还要假装从容。夕夜从口袋里掏出口香糖塞进嘴里,甚至还分了一半给后桌梳麻花辫的女孩。对方才是真正毫不关心唱票,正在抄当天的回家作业,接过糖后对夕夜还以友善的微笑。
夕夜重新低下头,目光敛出一个独特的角度,让别人以为她正专注于手中的课业,实际上却注视着前边唱票人的一举一动。
即使事后反复回忆——他捡起纸张,他将它展开,他抚平它的褶皱纹理。他凝视片刻,他念出被选人的名字,一切都完美无缺——夕夜依旧不明白究竟错才哪里。
就像光线沿直线传播,却在某个平面镜的突然作用下,决绝又彻底地偏离了预想中理所应当的轨道,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奔去。
“颜泽。”
这个不可能出现的名字准确无误的滑进耳廓,然后像湖心投进石子起的波纹一圈圈漾开。在无边无际的范围内反复漾出无情的回音。
一发不可收拾。
夕夜的血液几乎凝滞,呆坐在位置上失态的半张着嘴仰头看黑板上冒然出现“颜泽”的名字,继而在那下面一笔一划平静的完一个又一个“正”字。毫无转还得余地。
“颜泽。”
“颜泽。”
“颜泽。”
……
像绞刀又像咒语。
怎么会这样?
夕夜脸色苍白,不得不承认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整块黑板犹如一句辛辣的嘲讽,原定的两个候选人名下空无一票,而不存在的那个人却得到47票的青睐,剩下一票,弃权。
这结果让老师为难。
“呃……这个……班长是……颜泽。”中年男人尴尬地搓了搓手,一些粉笔灰簌簌下落,“那么,副班长就让顾夕夜担任吧。行吗?”说着转过头,询问的目光定格在夕夜身上。
女生微怔半秒,搁下手里的中笔,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下课前你帮我把全班同学的家庭住址统计一下……”接下去是履行公务质的交代事情。夕夜一律认真记录在随身手册上。心里却想着另一些事情——代理。这次换了这个词。
“放学后我在办公室等你。”老师杂七杂八的琐碎唠叨终于结束。夕夜看着手里的记录,完全理不清头绪,但还是令人放心地点头,不发出任何声音。
十一月的阳光依旧烈犹如暴雨。无处可逃。夕夜不知所措地站在上了锁的办公室外,女士们喧闹的说笑声在不远处的走廊转弯处久久停留。来晚一步,老师已经去开会了。
想先回家,毕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但仍在犹豫,因为回家必须经过女生们聚集地那段走廊,她不知该怎样面对大家。刚才班会上发生的一切,最丢脸的人无疑是自己。
夕夜不敢走出去,却也不敢躲在原地。万一哪个人一转弯撞见傻站在这里的自己,该怎么解释?夕夜蹲下来装作众人正把家庭住址统计表塞进门缝里却怎么也塞不进的样子。手心蒙着薄薄的汗。几欲窒息。这样即使有人无意间闯过来,自己也不至于太难堪。
门缝并没有阻力,表格轻轻一推就能进去。万一有人一路走过来目睹整个过程,该如何解释呢?
夕夜把表格往办公室木质地板与水泥地面的缝隙中塞去,自然是塞不进。即使有人来了,即使他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动作走过来,自己也可以没心没肺地挠挠头,满脸无奈地发现“插错”了缝隙。
做着重复的无用功,并且是明知不可能的事,女生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酸楚的悲哀感。不远处的喧嚣声仍未平息。不是怀疑,不是困顿,不是踌躇,也不是迷茫,而是,悲哀。为自己长久以来沉溺在这种消极的自尊中感到深刻的悲哀。
一大团云朵飘过,暗灰的影子懒散地在纸上缓慢行走。因为故作不得要领的推送,表格间出现了几道明显的褶皱,再用力时,就还从这里折断。不停重复,无法恢复。
饭桌上,父母机械地喊夕夜多吃点菜。尽管进入这个家庭已经三载有余,依然免不了这些程式化的客套。围坐在夕夜身边的,既不是她的母亲也不是她的父亲,而是颜泽的父母。夕夜是颜家领养的孩子。
一如过去的每次晚餐,父母会随便地拍掉颜泽筷子上的大块肉,劝诫她多少吃点蔬菜以免营养不均衡,却从不会这样对待夕夜。自始至终的笑脸相迎使夕夜永远无法融入一个家庭该有的矛盾、隔阂、争执,以及它们本质内的种种温馨。
世界上有种感情,表现为相敬如宾,不是爱。
真正亲密的家人,并不会像这样冷漠的有礼,伸手却无法触及,俯身却无法靠近。
颜泽离开的那天晚上,父母从医院回来。母亲没有开灯,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父亲在一旁安抚。月光经过玻璃窗的折射在地面画出菱形,冷清的色调恰好擦过父亲的眼睛。夕夜从门口往里望,随着父亲的动作,眼中的高光来回旋转,好像流泪。
夕夜靠着门框,进不去,彼此间仿佛有河流阻住一般,以隔岸相望的方式各自孤单放逐。自己顺着河岸走,沿途是荒凉又漫长的孤独,河床里水流湍急无处立足。
整个世界失去声音,母亲的号啕大哭只剩下动作和表情,狭小的房间压抑得犹如黑白默片,寂静茫茫无边。有那么一刻,夕夜非常想靠过去让她倚着自己的肩,对他们说“把我当做你们自己的女儿吧”,可是最终却开不了口。
女生无能为力地注视别人的生离死别,内心渐渐疼痛得麻木,明白那并不是自己的家人,他们彼此间只剩相互怜悯。
直到时间刨光了快乐与伤痛,笑与泪的界限开始含混不清,母亲的情绪日趋稳定,家里的饭桌上依然空摆着颜泽的碗筷。
夕夜记得第一次到颜泽家吃晚餐,两个情同姐妹的女孩兴奋地帮钟点工阿姨端碗端菜。颜泽朝房间里喊了一声“爸爸妈妈开放啦”。见里面毫无反应,料想电视声太大定是没有听见,夕夜又补充了同样的一句。
声音的缓流迎上刚巧走出门来的夫,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女孩子却毫无觉悟地继续忙碌。所有人围着饭桌坐下后,母亲看了父亲一眼,目光间像是有默契,对新来的女生开了口:“那个……夕夜……”
“嗯?”
“以后你不用叫我们‘爸爸妈妈’。叫‘叔叔阿姨’就可以了。”
女生的筷子僵在半空,沉默半晌,心脏急速被寒冷包裹无法息,许久之后,倔强的点了点头,收敛起自己所有的感情。
——我们不是你的爸爸妈妈。
穿过菜肴上方的腾腾雾气,夕夜看见餐桌对面颜泽的笑容,属于无忧无虑少女的幸福。天真,澄明,单纯。却仿佛在向自己宣战:夕夜,你想取代我么?
夕夜不知道自己的小幸福在什么地方。亲生母亲是个孤傲的女子,极少与自己有相交的轨迹,无从倾诉,无从深谈,直到她最终病逝,依然疏离。亲生父亲从未出现过,因母亲的守口如瓶而终虚无的幻影。
被送去孤儿院,又继而在各种家庭颠沛流离,每一处都是短暂的靠岸而已。不哭,除非痛彻心扉。更不爱笑,只有清亮眼眸里的倔强逐渐衍化同母亲如出一辙的孤傲。宿命感在体内形了不可抗拒的痼疾。这样的痛,颜泽永远无法体会。
带着与生俱来的劣势,夕夜时刻在苛求自己,什么事都必须做到最好,唯有这样才能找到狭窄的出路。以为只要优秀,就能被人爱,就能避免受到伤害,走进了循环往复的误区。
【6】
周一上午第二节课间,做广播操时,全校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排队,每班男女各站一路。气温已陡然下降几个单位,夕夜紧了紧校服外套,心事很重。身旁站的是季霄。
男生的声音敲打在耳畔:“夕夜,体育部部长的竞选报名表你忘了交吧?”
“欸?”夕夜故意装作意外,但恢复平静的速度有显得有些穿帮,“呵呵,忘记了。算了吧。”
继而露出无所谓的表情。
男生露出一个真诚热情的笑容:“放心吧。我帮你交啦。”
这次才是真正的出乎意料。女生愣着,半晌做不出反应。
以为对方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季霄微微颔首,侧过脸来看向夕夜茫然的眼睛:“我已经在截止期限内帮你填好交上了。你只要好好准备竞选演讲就可以了。”
“这、这样啊。”浑身无力的夕夜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那谢谢你。”
入场式音乐响起,队列前面的女生们相继踩着节律奔上草色淡黄的足球场,轮到夕夜,迟疑须臾跟了上去。再多说一句,也许声音就会哽咽起来。
对方无疑是好意,自己没有不领情的道理。可是,你不明白,我是故意错过截止期限的啊。
周五的事情已经给了我教训,我不想再次将自己逼入绝境。
为了一次竞选,要去讨好身边所有的人,小恩小惠,虚情假意,佯饰宽容,伪装开朗,十八般武艺,应对无数猜疑、妒忌、自我中心、不满、歧视、唯我独尊。太多的事,夕夜不会做,如今却不得不做。仿佛昙花被迫开在烈日下,因夜色晕染而产生的优越感荡然无存。
每时每刻,举步维艰。
夕夜低头失神,没意识到观礼台上喊自己的名字已经三遍。前面的女生拍了拍她:“夕夜,叫你去领奖那。”
“哦哦。”女生这才回过神来。穿过队列一路朝前走去,脚踩在早失去水分的草地上,发出干巴巴的“簌簌”声,一些别班的学生侧转头来看。
英语竞赛全校唯一的一等奖。有什么用呢?“学而优则仕”是句3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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