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怔住了。难道他真要说出“你抓住我不过是做给那个叫‘伊凡’看的”之类的话吗?即使一切都如他所强烈直觉的,那又怎么样呢?她的真实意图如何又与他何干呢?他就不能以朋友的身份帮她的忙吗?他在这里是在生哪门子的气呢?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语气软下来了。
“我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我觉得自己不配成为你的朋友……的确,我们还算不上朋友,今天才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吧?不,加上现在这次,是第三次见面了……不过,以后你还是不要叫我参与你和其他男生的约会了!本来今天我就不应该去,我连招呼都没给你打就私自去了,也是自讨没趣……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叫你什么‘卡婕琳娜’,什么‘卡佳’,我也不知道那个男生是不是叫什么伊凡……”
“卡婕琳娜和伊凡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人物。今天,你看见的那个被他们称作‘伊凡’的人,他在现实中的名字我也不是很清楚,‘伊凡’是他在C大历史论坛的ID,‘卡婕琳娜’是我的ID……其实,今天要不是我先远远地看见你在那里,我就不会走下去……”何宛亦认真地对他说。
“对不起……我之前没给你电话,今天还是去了……”他的语气缓和下来。
“呵呵,我知道你会去……”何宛亦笑着望了他一眼。
“你……”他语塞了,脸也红了,最终仍是苦笑。“我就说了,我们毕竟是不同的……我们都不是平常人……”他若有深意地说。
“你什么意思呢?”她止住笑,认真问他。
“我是说,我的样子难看得‘不平常’,我这个不平常也决定了我的内心感受也会不平常……而你……”他的脸更红了,最终低下头。“我不说,你当然也知道了……美与丑,总是有差别的,美让人赏心悦目,‘丑’却妨碍人们的清净视野……”
“你不至于认为外貌美丑与心灵美丑是一回事吧?思想者所在乎的只是心灵美……”
“能够有资格这么说的人,只能是你,不是我……你这么说,似乎还真有那么一点儿‘心灵美’的意味儿,但如果是我这么说,就有点儿心理病态的意味儿……”他说出这话时,眼里带着那么点嘲弄她的意思。“……心理病态,这是上次在这个地方,你给我的评价……”
“我看你就是心理有病!不,简直就是有精神病!……”她提高语调,眼冒火光。
“你看,我们都很容易发火……”他不可捉摸的笑着。“但是,你容易发火,是因为你自信,而我容易发火,却是因为我自卑……这又是我们之间的不同……”
“下次,我再见到汪昭宇的时候,我就提醒他,多注意一下你,看什么时候带你去精神病院检查一下……”
“那你就劝他带我去精神病院吧。”他语调凄凉。“反正在这个世界上,明白真相又不愿意掩盖真相的人,不对真相保持沉默的人会被人看做疯子的……”
“你言说什么‘真相’被我冤枉了?”她气呼呼地问。
“你知道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吧?他抨击人们的‘媚俗’心态。他对媚俗心态是怎么描述的呢?他说,在一种‘无条件认同生命存在的美学理想’里,某些丑陋的、让人反感恶心的东西被否定,每个人都会做出这些恶心东西根本不存在的样子。可是事实上呢,人们在自欺欺人!他们不说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想不到你这样的人,见到丑物也会装成它并不存在的样子……”
“能说清楚点吗?”她有些凌厉地问他。
“媚俗心态在意识形态领域的表现就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基本矛盾不是‘好与坏’的矛盾,而是‘好与更好’的矛盾。我原本以为,思想者是能完全能摆脱这种媚俗心态的……可是,想不到思想者还是会媚俗……”
“这话这么说?”
“比如,思想者需要塑造自己看重心灵美的形象,他就要把自己所看到的人的相貌美丑的区别抹杀了。他会说,‘人的相貌在我眼中没有美丑之分,只有美和更美的区别’。他为什么会这样说呢?我就详细分析一下了。本来一个人,看到丑的东西的时候,会自然感到心里不快,会压抑,会厌恶,看到美的东西,他就自然感到愉悦,轻松。一个思想者面对美丑东西的时候,自然反应也是这样的。他自然反感一个人长相丑陋的人,但是他又要刻意压抑自己在眼目方面的不快,还要不停地暗示自己——我不能表达我对他丑的厌恶,因为我有一双美的心灵眼睛。所以,思想者就会做出一副自己看不到这世上的丑陋相貌的样子来……这样,在他心里,美与丑的矛盾就转化成了‘美与更美’的矛盾……现在,你是不是也在追求这种美学理想啊?”
“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啊……”何宛亦意外地对他笑着。“你的分析很精彩啊……要不,你也分析一下,我现在为什么会这么做?”
她一边说一边又步步逼近他,像之前在风雨广场走近他一样。所不同的是,这次,她没有故作的暧昧神色,虽然她依旧浅笑着。她又去拉他的手,然后慢慢把他的手托到半空中,很满足地看着他的手在她的手上发抖。
“你还是放手吧!”他有些丧气地请求。“我道歉……”
“余乔,你真的很有能耐,我不得不佩服你!”她最终放下他的手,黯然低头,眼里的光芒也在瞬间消逝。她轻叹一声便转身走向湖边的那棵老树,低头望自己水中的姿影。
这一幕,让他心有余悸。看到她气焰突然熄灭,而且神色戚戚的样子,他觉得愧疚。最终,他对着她的背影说了一声“对不起”之后,又迈着颤颤地步子要走出小坝。也正是那时,他注意到了草坪小路上那一个怔怔地望着他的矮小身影。她手里还拿着一本厚书,而且似乎正是他自己那本《东方·人文备忘录》。他愣了愣,还是故做镇定地向她走去。最终对着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
“你到这里来看书吗?”他心不在焉地问她——他一时还无法让自己很快从刚才那一场震荡中恢复过来。
“我是才来的……我没想到……其实我……”她低头,满脸通红,拿书的那只手竟也抖得厉害,书就在他眼底下从她手里滑落出来,书页开散在地。她慌忙俯身拾起来,低头向他道歉:“真是很对不起!书掉在了地上,弄脏了……”
“没关系!”看着她那么战战兢兢,他安慰她。“我不是那么看重书的表皮!你就是弄坏了也没有关系……你可以随便翻看,坏了破了都没有关系……”他虽然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但脑子里仍浮现着那个白影。
“谢谢!”她抬起头来,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眼里竟然又闪动着泪花。她嗫嚅着仿佛还要对他再说些什么,可又久久发不出声音来。他见她的视线在他身后某个地方停留,整个人似沉陷于一种紧张无措、彷徨与无助的状态里。他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才又看见了走向他们的何宛亦,她虽面带微笑却又双眼泛红。
“对不起,我打扰了……”何宛亦走到他身边,看了看柳月,然后就从她身边走过。她从柳月身边从容走过时,她手上的书又哗啦地掉落在地,直到她看到何宛亦已经走得很远时,她才弯腰捡书。
“是我打扰你们了,真对不起了……”柳月尴尬地低语。
“没有!不是的……”他满面通红,想要否认什么,尤其要针对“你们”二字,却又觉无从说起。他脑子里闪现着何宛亦拉住自己的那个时刻,不禁想,或许那一幕被这个小女生看到了……
“这本书我都看了好多天了,也应该还你了……”小女生又说。“现在碰到你了,就直接给你了吧!”她低头走到他面前,双手递书给他。“只是很对不起,刚才我就把书摔了两次……”
“你看完了吗?要是你还没有看完,就还是看完了再给我吧!你看完了,我们交流交流……”
“其实……我连一篇都看不完……对这些文章,我形不成自己的想法……”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不一定要把作者的每一句话都理解得很透彻。你只要在一篇文章甚至是一本书里找到一句打动你的话就很好了。当初我大一时可能还不如你呢!”他口头上虽然如此说,心上却又想: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与这些东西结缘的,人与书之缘也不是可以强求而来的。她虽很有上进心,也想要把自己培养成一个有深刻思想的人,可她心灵上早先若没有相关的体验,这些东西是很难内化到她心里去的。那时,他眼前又浮现出刚才走过去的那个白影,想起她在风雨广场上对着几个男生一气呵成而又条理分明的长篇之论,想起她的自信,他甚至感到连她的高傲都是那么动人。
他想得出了神,直到小女生轻声请求他接过书时,他才神思恍惚地伸出手去取书。小女生把书递出之后便向他告别了。良久后,他才回过神来,那时小女生的身影已经融进清水湖不远处的一片葱绿竹林了……
清水湖的水晕(2)
2
有些天,余乔发现一向张扬多话的汪昭宇竟然变得很安静,显得闷闷不乐。汪昭宇不再和他一起去教学楼,上课也不和他坐在同一条凳子了。一天上午,第一节大课之后,他们就没课了。余乔跟上又要独自离开教室的汪昭宇,问他是不是在为跟李雪菲的事情难过。不料,汪昭宇对他眼神躲闪,说话也吞吞吐吐。
“是不是因为,被李雪菲甩了,觉得很没有面子啊?”走下教学楼楼梯的时候,他笑问汪昭宇。
“她甩我?没有的事……”汪昭宇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应。
“那你这几天,怎么看起来很沉闷呢?”他去扶汪昭宇的肩,和他一起走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