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钱好说。”
她愉快地起身走了。我深谙,打发女人去干活是不会惹她讨厌的。就是说,男人拜托女人做事,她会高兴的。
另一个女人则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文科学生,一个所谓的“同志”。因为运动的关系,我和她不管愿意与否,都每天碰头。碰头会结束后,这个女人总跟在我后面,不停地买东西给我。
“你就把我当作你的亲姐姐好啦。”
她这种酸溜溜的说法搞得我毛骨悚然。我做出一副不乏忧郁的微笑表情,说道:
“我正是这么想的呐。”
现在天气开始变的很冷很冷,万物的隔阂大概也会变得越来越大了吧
总之我深知,激怒女人是很可怕的。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千方百计地敷衍过去。因此我甚至不惜为那个讨厌而丑陋的女人做出牺牲,让她买东西给我(其实那些东西都是些品味粗俗的东西,我大都当即送给了烤鸡肉串的老板),并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开玩笑逗她开心。一个夏天的夜晚,她缠着我怎么也不肯离去,为了打发她早点回去,在街头一个阴暗角落里,我亲吻了她。谁知她却厚颜无耻地欣喜若狂,叫住一辆计程车,把我带到了一个狭窄的西式房间里(这房间是他们为了运动而秘密租借的办公室)。在那里我和她一直折腾到第二天早晨。“一个荒唐透顶的姐姐”,我暗自苦笑着想到。
无论是房东家的女儿还是这个“同志”,都不得不每天见面,所以,不可能像从前遇到的种种女人那样巧妙避开。出于自己惯有的那种不安心理,我反而拼命讨好这两个女人,结果被她们牢牢地束缚住了。
同时,我从银座一个大酒馆的女招待那里蒙受了意想不到的恩惠。尽管只是一面之交,但由于这种恩惠,我仍然感觉到一种被束缚住而无法动弹的忧虑和恐惧。那时,我已经毋需再借助掘木的向导,而摆出一副老油子的架势来了,比如可以一个人去乘坐电车,或是去歌舞伎剧场,抑或穿着碎花布和服光顾酒馆了。在内心深处,我依旧对人的自信心和暴力深感怀疑、恐惧和苦恼,但至少在表面上可以和他人面对面一本正经地寒暄了。不,不对,尽管就我的本性而言,不伴随败北的丑角式的苦笑,就无法与别人交谈,但我好歹磨炼出了一种“伎俩”,可以忘情地与人进行张口结舌的交谈了。莫非这应归功于我为那种运动四处奔波?抑或归功于女人?或者是酒精?但更主要得归功于经济上的窘境。无论在哪里,我都会感到恐惧。可要是在大酒吧里被一大群醉鬼或女招待、侍应生簇拥着,能够暂时忘却那种恐惧的话,那么,我这不断遭到追逐的心灵,不是也能获得片刻的宁静吗?我抱着这样的想法,揣上十块钱,一个人走进了银座的大酒吧里。我笑着对女招待说:
“我身上只有十块钱,你看着办吧。”
“你放心好了。”
她的口音里夹杂着一点关西腔。她的这一句话竟然奇妙地平息了我这颗心的悸动。这倒不是因为她的话消解了我对钱的担忧,而是消解了我留在她身边的担忧。
我喝开了酒。因为对她相当放心,所以反而无心进行滑稽表演了,只是不加掩饰地展示自己天生的沉默寡言喝抑郁寡欢,一声不吭地呷着酒。
“这种菜,你喜欢吗?”
那女人把各式各样的菜肴摆放在我面前问我。我摇摇头。
“只喝酒吗?那我也陪你喝吧。”
那是一个寒冷的秋天之夜。我按照常子(我记得是叫这个名字,但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瞧,我这个人竟然连一起殉情自杀的对方的名字都忘记了)所吩咐的那样,在银座背街的一个露天寿司摊铺上一边吃着难以下咽的寿司,一边等着她(虽说忘了她的名字,可偏偏那寿司难以下咽的滋味,不知为何竟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而且,那个长着一副黄颔蛇脸相、脑袋已经秃顶的老板一边摇晃着头,一边像个行家似的捏着寿司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多年以后,好多次我乘坐在电车上,会忽然觉得某张面孔似曾相识,想来想去,才想起它原来与那个时候寿司店老板颇为相似,于是我不禁露出了苦涩的微笑。在她的名字和脸庞都从我地记忆中消隐而去了的今天,唯有那寿司店老板的面孔,我还能记得那么准确无误,以致于可以轻松地描摹出一张肖像画来。我想,这无疑是因为当时的寿司过于难吃,竟带给我寒冷与痛楚的缘故。我从没有这样的体验,被人带到一个所谓的美味无比的寿司店里去吃寿司,而真的会觉得好吃的体验。那寿司太大了。我常常想,难道不能捏成大拇指大小吗?
她在本所'东京的一个地名'租借了木匠家二楼的一个房间。在这儿,我一点也用不着隐匿自己平常那颗悒郁的心灵,就像受到剧烈牙痛的袭击一样,我一边用一只手捂住脸颊,一边喝茶。我的这种姿势反倒赢得了她的欢心。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完全孤立的女人,周遭刮着凛冽的寒风,只有落叶枯枝在四处飞舞。
我一边躺着休息,一边听她唠叨自己的身世。她比我年长两岁,老家在广岛。她说道:“我是有丈夫的人呐。原本他在广岛开了个理发店。去年夏天,一起背井离乡来到了东京,可丈夫在东京却没干什么正经事。不久,被判了诈骗罪,现在还呆在监狱里呐。我呀,每天都要去监狱给他送点东西,但从明天起,我就再也不去了。”不知为什么,我这个人天生就对女人的身世毫无兴趣,不知是因为女人在这方面叙述方式拙劣,还是因为她们的谈话不得要领,反正对我来说,她们所说的话都不过是马耳东风。
真是寂寞啊。
比起女人连篇累牍的痛说家世,倒是这样一句短短的叹息更引发我的共鸣。尽管我一直期待着,却从来没有从这个世上的女人那儿听到过这样的叹息。不过,眼前这个女人尽管没有用言语说过一句”真是寂寞啊“,但是,她的身体轮廓中却流淌着一种剧烈而无言的寂寞,就像是一股一寸见方的气流一样,我的身体一旦考近她,就会被那股气流牢牢地包围住,于我自己所拥有的那种多少有些阴郁的气氛,恰到好处地交融在一起,宛若”枯叶落在水底的岩石之上“,使我得以从恐惧和不安中抽身逃遁。
与躺在那些白痴妓女的怀中安然入睡的感觉截然不同(首先,那些妓女是快活的),跟这个诈骗犯之妻所度过的一夜,对我来说是获得了解放的幸福之夜(不加思索地在肯定意义上使用这样一种夸张的说法,我想,这在我的整篇手记中是绝无仅有的)
但也仅仅只有一夜。早晨,我睁眼醒来翻身下床,又变成了原来那个浅薄无知、善于伪装的滑稽角色。胆小鬼甚至会惧怕幸福。棉花也能让人受伤。趁着还没有受伤,我想就这样赶快分道扬镳。我又放出了惯用的逗笑烟幕弹。
“有一句话叫'钱一用完,缘分就断',其实这句话的解释恰好被人颠倒了。并不是说钱一用光,男人就会被女人甩掉。而是说男人一旦没有钱,自个儿就会意志消沉,变得颓废窝囊。甚至连笑声都缺乏力量,而且性情出奇地乖戾,最终破罐子破摔,自个儿主动甩了女人。就是说近于半疯狂的彻底甩掉女人。据《金洋大辞林》上解释,就是这个意思呐。真可怜呀。我也多少懂得点那种心境。”
的确,我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上述那些蠢话,把常子逗得哈哈大笑。我觉得不宜久留,脸也没洗就跑了出来,可没想到我当时编造的关于“钱一用完,缘分就断”的胡言乱语,后来竟与我自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关联。
在此后的一个月里我都没有去见那一夜的恩人。分手之后,随着日子的流逝,喜悦之情也逐渐淡漠,倒是蒙受了她恩惠这一点让我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感到了一种沉重的束缚。甚至对酒吧里的所有消费都由常子结的帐这种世俗的事情,也开始耿耿于怀了。常子最终也跟房东的女儿、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那个女人一样,成了仅仅是胁迫着我的女人,所以即使相距甚远,我也会对常子感到恐惧,而且我觉得,一旦再遇到那些与自己谁过觉的女人,她们就会对我勃然大怒,所以对再见到她们颇为胆怯心虚。正因为我的性格如此,所以我对银座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不过这种胆怯心虚的性格绝不是源于我的狡猾,而是因为我还不大明白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女人这种生物在生存时,是把晚上一起睡觉与第二天早上起床之后这两者严格区分开来的,就像是彻底忘却了其间的关联一样,干净利落地斩断了那两个世界的联系。
十一月末,我和掘木在神田的露天摊铺上喝廉价的酒。这个恶友主张离开现在的摊铺去另一个地方喝酒。可是我们已经花光了手头的钱,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硬吵嚷着“喝呀,喝呀”。此时的我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胆子也变大了,我说道:
“好吧,那我就带你去一个梦的国度。可别大惊小怪,那儿真可谓是'酒池肉林'。。。。。。”
“是一个酒馆?”
“对。”
“走吧。”
事情就这样定了,两个人一起坐上了市营电车。掘木兴奋得欢蹦乱跳,说道:
“今夜我可是好想要个女人呐。在那儿可以亲女招待吗?”
平常我市不大愿意让掘木演出那种醉态的。掘木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又特意问了一句:
“我亲她,行吗?”坐在我旁边的女招待,我一定要亲给你瞧瞧。行不行?”
“不要紧吧?”
“那太好了!我真是太想要女人了。”
在银座的四丁目下车后,仗着常子的关系,我们身无半文地走进了那家所谓酒池肉林的大酒馆。我和掘木挑了一个空着的包厢相对而坐,只见常子和另一个女招待迅速跑了过来。那另一个女招待坐在了我的身边,而常子则一屁股坐在了掘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