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敦煌的第四次书写都是这样写法?不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写到敦煌,无不是一把伤心泪,捶胸指责,顿足悲愤。但是他们的实际行动呢?罗振玉在北京六国饭店看到伯希和的敦煌藏品展览,拍照编成《鸣沙山石室秘录》成为敦煌学奠基者;王国维根据斯坦因在沙漠中发掘到的木简编成《流沙坠简》;胡适在巴黎看到现存最古老之《坛经》敦煌古本,而确定南禅宗的渊源;刘半农在巴黎抄敦煌卷子辑为《敦煌掇琐》;陈垣《敦煌劫余录》,陈寅恪作序而立“敦煌学”之名。
这些人满足于在各国首都的博物馆里翻检,没有一个人亲自到敦煌来。藏经室发现后是有报告的,清政府再穷途末路,如果翰林院坚持,也不敢拒绝给一点经费;地方官员再颟顸*,对带着宫廷尚方宝剑的要员还是不敢怠慢。中国人民有权指责“西洋盗宝贼”,中国知识分子却没有资格:难道大家真的都必须拥挤在日本闹革命,或是在北京闹复辟,不能有几个人移贵步过来看一眼吗?中国士大夫知识分子要来敦煌,怎么说也不会比玄奘当年更难吧?困难也不会比从阿富汗或吉尔吉斯过来,长途穿越沙漠的洋人更多吧?如果他们四体不勤,缺少这个体力和魄力到敦煌走一下,那么,有什么权力指责西方探险家早到一步呢?如果当时就公认他们的行为是偷盗,伯希和怎么会把赃物在六国饭店展出?如果没有这次展出,罗振玉等人怎么会明白宝库的价值?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正是因为敦煌文献的分散保存,今日的《敦煌文献数据库》才有可能汇总,五国合办的《国际敦煌项目(IDP)》,100000多件来自敦煌和丝绸之路上的写本、绘画、纺织品及器物的信息和图片,也才有可能在因特网上免费使用,敦煌学才成了国际显学。
敦煌遗书 序言(4)
敦煌的第三次书写,是各国学者通力的结果。其中有冲突,有损失,有抢劫式的巧取豪夺,有占有欲的丑恶爆发,有西方学者“全世界独大”的傲慢。但是从今天回顾,坏事也有好的一面:敦煌变成了一个世界通力合作的课题。敦煌文卷四散分开,落到全世界的博物馆和大学图书馆,几乎像当年文化在敦煌汇集一样分开了,这恐怕也是不算最糟糕的安排,至少没有毁于兵火,毁于偷盗,毁于朽烂。现在,经过全世界敦煌学界的努力,原件虽然分散,但是还在,而且经过各国学者分力苦读,现在编目详备,全景分明。
冯玉雷这本小说,基本上以斯坦因的经历为主线,他没有去纠缠斯坦因是不是帝国主义者,蒋孝琬是不是卖国贼(虽然他让语言天才蒋孝琬拒绝学英语),王道士是不是历史罪人。在作者看来,艺术才是文化的、神圣的,而历史是世俗的、暂时的。没有必要指责一件艺术行为中此人彼人的作为:历史把敦煌推到世人的注意力之中,这不是道德行为,而是艺术行为;本来,到这个荒漠中来寻找历史就是荒唐,是舍近就远,来到这里寻找艺术,才是正道,是舍意求象。于是,小说中的斯坦因一出生就在“蒸汽机”与“汽笛”之间饱受折磨:“……家人购买各种各样蒸汽机模型讨他欢喜。但适得其反,斯坦因更加恐慌,也更加忧郁。他们以为斯坦因不中意蒸汽机的呆板形式和汽笛的单调鸣响,便请人专门设计出造型新颖、奇特的蒸汽机,配备能发出几十种变奏的汽笛。很快,这种玩具在欧洲儿童中间流行,吓得斯坦因不敢出门,不敢与儿童一起玩耍,不敢睁大眼睛,也不敢让耳朵无拘无束地接受声音。”后来,历经千辛万苦,到达敦煌,斯坦因遇到极大困惑时,舍“蒸汽机”而取“芦笛”:“他折来半截芦苇,像驼工那样制作成古朴的芦笛,吹几次,竟然悠扬地响了起来。”最后,他的生命也融化在叙述中,“艾伦从来没碰过芦苇。但她擦干眼泪,想了想,找到芦管,放到嘴唇间,吹奏起来。在呜咽的、低沉而哀伤的芦笛声中,斯坦因闭上了眼睛。”
幸好,自从梁思成于1931年“亲自来到”敦煌考察建筑,中国知识分子开始为前辈的疏懒羞愧,他们一代代奔赴敦煌:张大千、常书鸿、段文杰、史苇湘、樊锦诗、席臻贯,不管人间天灾人祸,不顾生活和条件的艰难,前仆后继,与沙漠共命运,老于沙漠,有的甚至葬于沙漠,这才真正推动了敦煌的第四次书写。
当代中国人的艺术才情和献身精神,应当不让先祖;在全球化的今日,会集到敦煌宝库的人们,他们的迷醉也不让前人。文化的冲撞应当产生艺术,敦煌的历史不是步步功利伟绩,处处勋绩彪炳的历史。历史作为艺术在不断延伸,敦煌进入冯玉雷的长篇小说《敦煌遗书》在不断延伸。又一次敦煌书写重新开始,而且肯定会更加辉煌。
2009年2月,中国西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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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是走 光,是跑光(1)
有人看见夸父与太阳在沙漠里进行裸奔比赛,有人听见成千上万只羊皮鼓呐喊助威;有人看见夸父一头栽进了约特干芦苇湖,有人听见夸父喝完湖水后不住地喊渴;有人看见夸父奔跑在沙丘与沙丘之间,有人听见各种不同类型有关裸奔的阐释;有人看见不计其数的夸父扮演者、模仿者、追随者、持不同观点者在亚欧大陆踏出了丝绸之路;有人听见清朝秀才夸父与英国考古学家戈特相撞爆发出天崩地裂的声音。
探险家、梦想家、好事者、学者、士兵及情报贩子怀着不同目的,寻找碰撞发生地。很自然,不约而同,大家想到了约特干。因为,那里的湖水曾经被夸父咂咂喝干,唐玄奘从印度取回来的部分文书落地后被风沙掩埋,虔诚信徒为寻找文书而滞留在印绿洲,繁衍生息,直到进入阿古柏缔造的“福王”时代。“福王”在和田掠夺玉器,而在脚印绿洲则以文书代替各种杂税。脚印绿洲还出产身上能长出文字的母羊。
例如,这只一月前成为母亲的母羊。母羊所在位置是约特干树林。她在张望。虽然没有听到撞击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马蹄声、枪声、喘息声和争吵声,她还在张望,迷茫地张望,全神贯注地张望。难道,她看见什么了?野马,沙漠狼,塔里木虎,还是走散的野驼羔?
可以肯定,有个陌生影子在枯树林里蠢蠢地晃动。母羊本能地呼唤小羊羔。没有回应。也没有羊群。哦,自己被初夏鲜嫩的草诱惑着离队了。牧羊女怎么不用鞭子提醒?大概,她们到树洞里玩藏猫猫游戏去了。自己究竟怎样离群的?阳光诱惑?树林围剿?
终于,母羊回忆起来,大约几万年、几千年、几百年、几十年、几年前,昨天,反正,太阳落下之后,她踩着古老的祷歌被剃光身子;太阳出来前,她被迫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光着身子吃完写满蝌蚪文字母的桦树皮。母羊很羞涩,也很勇敢。谁要以为她作秀,那就错了。不管母羊如何表演,都达不到美丽少女采诗、善爱和娇娇裸走、裸奔、裸泳、裸睡的炒作效果,何况,把一只有过性经验的母羊从头到尾用特制的剃刀剃光,太容易了;何况,母羊还处在哺乳期,本职工作是低头吃草,充实*,而不是过早地进入他们的仪式。当人们用歌声和文字喂母羊时,她以为要永远告别青草和鲜花。据说母羊到特定阶段,身上就会出现各种驼唇文字母。接着,形体也变化,直到出脱为高大健美的骆驼……这虽然是传说,但大家坚信不移。
母羊没有意识到她即将充当脚印绿洲神秘仪式中的媒介物。人们认为,她能够在人与神之间建构一座临时对话的桥梁。太阳爬上沙丘,他们就要通过桥梁向神灵咨询,为什么采诗、善爱和娇娇刚刚进入青春期就迷恋上裸奔?怎样才能使这三个不幸少女摆脱恶魔控制?
太阳没出来,要么,不情愿出来。太阳知道,当第一缕光线投进脚印绿洲,人们就会发现母羊误解神圣仪式,她一直以斋戒期的姿态凝望、思考、行走。虽然母羊从被迫进入仪式那一刻起,就全心全意地顺从着人们的意志,虽然古老哀伤的歌声梳遍全身,虽然古老的桦树皮难以下咽。
太阳还是从黑暗中钻出来了。人们应该立即把目光从太阳撤回到裸羊,可是,没有。他们觉得今天太阳的颜色有些邪、妖、夸张、复杂,总而言之,不正常!。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一章 不是走 光,是跑光(2)
人们研究阳光时,裸羊不由自主,朝着太阳走去。自从古典英雄夸父首开裸奔先例,人们都追逐太阳,它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难道不怕与太阳相撞?
太阳机智躲开,升上天空。裸羊发觉四周只剩下巨大的死胡杨。没有风。没有树叶裸奔。没有刀子裸奔。也没有文字裸奔。阳光射到树干上,霹雳作响。树影砍到地上,霹雳作响。裸羊自我安慰,别怕,别怕。影子冷笑着晃动。影子与胡杨树无关。目前不能证实影子来自沙漠狼还是塔里木虎。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立即转身,逃回脚印绿洲。可是,母羊太想知道陌生影子究竟是何种野兽。为什么它没有长翅膀却能在空中像鹰飞翔,像蛇游动?为什么它是镶着波纹形红边的三角形黄丝绸?为什么脚印绿洲从未有过它的传说?
阳光以枝条为笔,在黄丝绸上涂抹一道道黑影,然后又擦掉。越来越近。黄丝绸露出笔直大尾巴。哦,原来是绑在胡杨树干上的旗子。麻雀叽叽喳喳起飞,野鸽子不安地蹿上高空。凉风卷走扑棱棱的摩擦音,送来阵阵被压抑着的低沉喘息。必须逃跑,或者躲进树洞。正要行动,忽然,飞来一支箭,射中右眼。疼痛,惊愕。又一支箭射中左眼。黑暗降临之后,剧痛袭来之后,几次冲撞树身之后,母羊就被人们喧闹的阿谀奉承包围。他们集体赞美元浩的箭法神奇。元浩说如果用枪,可以打对眼穿。人群掀起新一轮吹捧。鲜血从母羊眼角流出,进到嘴里。元浩说要请大家吃烤全羊。王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