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话,老韩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挤出一丝微笑,那眼角眉梢并无痛苦,倒有几分即将解脱的释然。十分钟后,救护车来了,老韩被七手八脚地送上车,司徒颖和陆钟跟车去医院,单子凯开着商务车,载着大家跟在救护车后,一同赶往医院。
救护车上,护士要为老韩插上氧气管,可他老人家摆摆手,把头扭到一边,冲陆钟做了个抽烟的动作。
护士和医生可不管这些,大声制止,救护车里不许吸烟。
“求您了,老人家就最后一点想法了,您给通融通融。”陆钟给护士和医生一人塞了两百块钱。得到一个白眼后,也得到了护士假装看不见的认可。
这是师父最后的一支烟吗?陆钟的手在发抖,哆哆嗦嗦的,怎么也点不来火。是司徒颖帮忙,两个人费了点劲才点着。这支雪茄被放在了老韩的嘴边,老韩的嘴微微长着,露出可是他老人家,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那双曾经看过人间无数风景看透无数人心的锐眼睛,微微眨了两下,仿佛还想挣扎着多看一眼身边的人们,终于失去了气力,永远地合上。
医生摸了摸脉搏,又查看了老韩的瞳孔,吩咐护士准备强心针,做心肺复苏。
“做好心理准备,这么大年纪,又是肺癌,可能抗不住了。”医生下手前,回头对陆钟和司徒颖说。
县城小,小到从吃饭的地方到医院路上只走了十来分钟。老韩的魂魄就像真的被牛鬼蛇神勾走了一般,心跳久久没有恢复。好在马上就到医院了,医护人员迅速把老韩转移到急救室,准备使用心脏除颤器来做最后的抢救。
看着那两个圆形的电击器,听医生和护士们说起需要使用的频率,那么大的电流穿过师父的身体,会不会很痛?陆钟很有些不忍,恨不能马上制止这最后的抢救。可他真希望会发生奇迹,师父会重新睁开眼睛,对他微笑,跟他开个玩笑,就在犹豫的当儿,医生已经下手了。
强大的电流吸引下,老韩瘦弱的身体被吸起来,又重重地落下,心脏监控器里没有动静。调到更大的电流又试了一次,老韩的身体被吸得更高,更重地落下,司徒颖不忍再看,哭着转过身去,心脏监视器里依然没有动静。医生说,最后再试一次,把电流调到了最大,电击器接触皮肤的时候,空气中隐约有些烧焦的气味,陆钟恨不能自己躺在病床上,替师父受这番皮肉之苦。
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这最后的苦,老韩白受了,心脏监视器的屏幕上,毫无波动的线条像一把直尺,老韩那颗跳动七十多年的心脏,失去最后的活力。
见惯了生死的医生,冷漠地摘下口罩,拍拍陆钟的肩,说,我们尽力了。一名护士把白色的床单往老韩的头上盖。曾经挺拔如山的老人,躺在那层白布下面,看起来不再高大。另一名护士拿着救护车的出车费和急救费的单子往陆钟手里塞,让他赶紧去交钱。
陆钟觉得脚像是踩在棉花上,整个人轻飘飘地,从急救室走到收费处只有几十米远,他差点摔倒。在他前面还有十来个人,排了好一会儿的队。虽然站了许久,可他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脑子里都是空白一片。交完钱,他连找的钱也没拿,拿着那几张单据,又轻飘飘地飘回了急救室。病床上已经空了,师父已经被送走了。
刚刚师父还躺在这张病床上,还要给他插氧气管,要给他做各种检查,在他身边还围满了一堆医生和护士。不过几分钟的功夫,护士们就开始打扫卫生,更换床单了。陆钟只觉得双腿乏力,几乎跪倒在地,把背靠着墙,慢慢地蹲下,眼里含着一汪热泪,半天哭不出声。一个鲜活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谁也不知道死后的世界,他老人家是否真被牛头马面带走,是否真能骗过阎王爷,尽快投胎转世。陆钟只知道,那个教过他许多东西的老人家,再也不会跟他开玩笑,给他讲老故事了。
“走吧,要关灯了,你老婆带着一帮亲戚去太平间了。”
护士拿过陆钟手里的那些单据,拿走几张,又放回几张在他手里,最后手一伸,啪嗒一声,急救室里的灯灭了,整个屋子陷于黑暗。
人死如灯灭。
陆钟眼前一片漆黑,这一霎那,他只觉自己的魂仿佛也追随着师父的方向,一步一步,朝着无边的黑暗走去。
第二十五章 南京;南京(1)
A
火葬场的焚烧池里火苗乱窜,仿佛张牙舞爪得瑟的妖怪,闪着金光的火舌到处乱舔,一人高的纸扎别墅放进去,不过几秒钟,那纸糊的墙和窗就统统化作灰烬,漫天乱飞。在院子,停了一辆大卡车,车斗里装满了纸扎铺送来的东西。
纸扎汽车从奔驰宝马到劳斯莱斯凯迪拉克,有跑车房车还有加长车,每辆车的车头都用银色的锡箔纸做出精致的车头标,车牌号码一律是六个8。那些纸扎男女更是精致,高挑漂亮肤色各异的美女,身材玲珑凹凸有致,晚礼服加身,排在他们后面的还有十多个菲佣,两个中国大嫂。纸扎男大多高大威猛,有一大半是私人保镖打扮,黑西装加黑潮墨镜,全都有真人大小,另外还有三四名穿着制服的私人司机,中西厨子各两名,以及一中一西两位管家。
光是这些,已经吸引了整个火葬场所有人的目光,不少别家办丧事的人也跑过来看热闹。正在往池子里放东西的是六个年轻人,每个人都戴着墨镜,身上笔挺的西装,只是他们没有转过头来。纸扎店的人也很自豪,老板祖孙三代的纸扎手艺,叫上半个村子的人,加班加点赶工三天,才完成这么一大车。这单生意,够他们全家吃上一年的了。搬完还从车上搬下几台纸扎老虎机,俄罗斯轮盘,百家乐台子,自动麻将桌,还有牌九和扑克,围观的人不断发出啧啧惊叹。
烧完大件烧小件,各种电器,名猫名狗,名贵兰花,甚至自动鱼缸,还有各色名酒,各色名烟,各色各款的衣服和鞋包,墨镜和名表若干。连这些也烧完了,最后是冥币,不仅有中国使的冥币,还有欧元和美元。除此之外,还有美国绿卡和瑞士银行写满许多个零的存折。
一大卡车的纸扎,最终化作焚烧池里浅浅的一层纸灰,尚未烧透的竹条支架黑黑的支棱在池子中央,一阵春风吹过,扬起一层纸灰,朝着天上飘去,飘到再也飘不上去了,就洋洋洒洒地回落,被风吹得散了,像下起一场黑色的雪。
最后,这六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年轻人,对着师父的遗像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然后有人捧着老人的牌位,有人捧着老人的遗像,一行人离开了焚烧池。
“乖乖,这几个人是不是电影明星啊?”
“不知道,戴着墨镜看不清,咱们这小地方出过明星吗?”
“没有,可要不是明星,那死的是谁呀,派头那么大。”
“知道这死的谁吗?”
“排场真大,我活了八十岁,还从没见过这样办丧事的。”
“别说是您老,我在火葬场干了二十多年,也没见过这号的。”
“这家老人命好啊,晚辈们都这么孝顺,我家老头子刚死,儿子就吵着要把房子卖掉。”
“啧啧,还有纸扎麻将,真是太周到了。”
“妈,回头您死了我也给备上一副?”
“要死了你!”
……
陆钟听到,身后围观的人们发出的种种议论和惊叹,把手里的遗像捧得更高些,对着照片中的师父说:“您听到了吗?他们都在议论您呢,东西您收好,您吩咐的事情我们已经办到了,还满意吗?”
陆钟当然听不到师父的回答,只不过这天刮起了南风,气温也升高了不少,毕竟春天来了。就在他说完话不久,忽然一阵暖风迎面扑来,那暖融融的风婆娑着人的脸,就像师父的手轻轻拂过,陆钟的精神为之一振。他相信,师父一定听到了刚才他说的话,他老人家对今天的这一车东西,很满意。低下头看一眼师父的照片,师父仿佛在对他微笑。
那是三年前,在杭州西湖楼外楼见过无非子大师后,老韩自觉时日无多,趁着精神尚好去拍的一张照片。当时的老韩,脸颊还饱满,眼眶还未塌陷,穿白色西装,戴白色礼帽,打黑色领结,十足绅士范儿。这张照片一直被寄存在照相馆,直到老韩去世,才打电话给照相馆,请他们把照片快递过来。看着这张照片,大家印象中的师父依然精神矍铄,风度翩翩。
跟纸扎店的人结完账,去焚尸处领到师父的骨灰,最后要做的事,就是决定把师父埋在哪里。这个问题,司徒颖有话要说,干爹临终前对她交代:等陆钟去南京取回最后一本秘籍,把他的骨灰带去上海,在他小时候跟随师爸生活过的那个老弄堂,找个地方挖个坑,种一棵树,把骨灰撒在树下,就算入土为安了。
“那么说,我们现在就要出发去南京了?”听完司徒颖的话,单子凯马上在GPS上搜索去南京的路线。
“没错,师父唯一的遗物就是那本秘籍。解放前,师父在南京推牌九赢了个院子,那是师父唯一的房产,他没住多久,把秘籍藏好就云游去了。后来解放,院子早就被人收了,我们现在去的话,可能也没那么容易。如果院子还在,里面一定住了别人。”陆钟想告诉大家,此行可能不会太顺利。
“怕什么,咱们现在有那么多钱,买下来就是。”何小宝毕竟刚加入,不知深浅也不懂规矩。
“钱,咱们不能动。师父临终前交代,三千万得全部捐出去,以他老人家的名义,算一份功德。那个帮助失踪儿童的基金会虽然是芬姐发起的,但义工们可不是芬姐的人,芬姐虽然出事了,但基金会的义工们还在,这笔钱得捐给他们,用在那些孩子身上。剩下的几百万,留着周转。”陆钟严肃地说,环视一周,除了何小宝因为自己的冒失吐了吐舌头,没人有意见。
“那还等什么,咱们赶快去南京吧。我答应过干爹,等他入土为安,再回北京。”司徒颖捧着干爹的骨灰盒,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陆钟。
就这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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