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隐锋二话不说，背起一个药箱，大声道：“我上去看看！”
偌大的城市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硝烟味，熟悉的街道因战争而变得陌生起来。
方隐锋跌跌撞撞穿行过街道，到处都是临时搭建的掩体，街道两侧建筑物的墙面上净是弹孔和炮坑的痕迹。当一座城市沦为战场的时候，那种破坏力无疑是惊人的。
街边不时出现倒卧的伤员，方隐锋不顾流弹横飞，忙着给伤员包扎、止血、缝合伤口，走出不到三里地，药箱中药品已经告罄，连棉纱和绷带都被用得一干二净。
正在这时，一个纤细的身影从街边的巷子里闪出，背着一个药箱，贴着墙壁，往枪声密集的方向跑去。方隐锋眼尖，认出这人正是诊所的护士陈小姐，急忙冲上几步，一把将她抓住，大声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陈小姐又惊又喜，道：“方医生，你也来了！这仗打得太激烈了，伤员运不下来，我把药品送上去。”
方隐锋道：“把药箱给我，你快回去！”说着接过药箱，背在自己身上。
黄浦硝烟（13）
陈小姐道：“我跟你一起去。”
方隐锋道：“不行！这里到处都是乱枪，你一个姑娘，又没有战场经验，上去随时都可能送命。”
陈小姐道：“我不怕。”
方隐锋瞪眼道：“我怕！”顿了顿，又道，“你还年轻，不该这么早就面对死亡的威胁。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护士，留在后方，你可以救活很多伤员。”
陈小姐道：“你是医生，比我的用处更大，救人更多，为什么冲到前线来？”
方隐锋道：“我跟你不一样。我当过军人，这些士兵曾经是我的兄弟，当他们浴血的时候，我必须与他们在一起。”
陈小姐又是感动，又是敬佩，道：“方医生，我一向听你的话。可是这一次，你在哪里，我也在哪里！”
方隐锋见她目光坚定，知道她的脾气是柔里带刚，再劝下去也说服不了她，道：“好吧。跟在我后面，小心一点！”
两人穿街过巷，向汇山码头方向赶去。
越往前走，枪声越密，沿途的房屋陷入战火中，遍地残垣碎砾。国军拼命向纵深穿插，日军则龟缩在坚固的工事和房屋内殊死抵抗，两军在街垒间对射，逐屋争夺，寸土不让，枪声杀声惊天动地。
战斗进行得异常艰苦，国军向前每推进一公里，都要付出上百名士兵的生命。
方隐锋脸色凝重，这一仗国军虽然占了人多的优势，但是日军强悍的战斗力和作战素养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通常二十几人组成的日军小队，没有重武器，只凭四挺轻机枪配合几支*式掷弹筒，就可以形成火力交叉，完成对街口的封锁，轻松抵挡住连级以上中国士兵的冲锋。尤其是*式掷弹筒，这种类似微型迫击炮的东西，结构很简单，一节底部封闭的圆筒后接一段钢管用于握持，钢管底部再铰接一个类似迫击炮的座钣，发射微型榴弹，无支架及瞄准具，却能有效地填补迫击炮与手榴弹之间的支援火力空白，作为一种单兵杀伤武器，普遍装备日军一线部队。方隐锋亲眼看到国军一个重机枪连，进入阵地后刚刚开始射击，便遭到日军掷弹筒袭击，百余发榴弹不间断持续攻击，把阵地炸成一片火海，不到二十分钟，六挺重机枪被击毁五挺、击伤一挺，损失惨重。
方隐锋不由得感叹，这一仗不论输赢，中国军界都应该反省自身的缺陷，落后必定挨打，这是战争中用鲜血得到的教训。他边想边跑，浓浓的硝烟呛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陈小姐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跑得浑身大汗，沾满泥土灰尘。但在方隐锋眼里瞧来，自从认识她以后，此刻最美。
忽然间，有人高声叫道：“方医官，方医官！”
方隐锋闻声望去，见一个勤务兵快步跑来，满脸急切之色。他认得这个小伙子是熊天厚的卫兵，看来自己一路误打误撞，闯到二一一团的指挥所来了。他深知熊天厚打仗时的脾气，每次战斗都会把指挥所安排在阵地前沿，自己已经进入战场上最危险的区域。
那勤务兵跑到方隐锋面前，还未张口，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了转儿，道：“方医官，您来得太好了！团长他……他中弹了！”
方隐锋脑海中嗡的一声，头发都立了起来，吼道：“他伤在哪儿了？重不重？”
勤务兵讷讷道：“伤在胳膊上，好像不太重，他还在指挥战斗，只是流了不少血。”
方隐锋眼睛一瞪，道：“伤势重不重，是你说了算么？要是打断了大动脉，照样死人！”越想越气，在战场上经过战火与硝烟的洗礼，使温文尔雅的方隐锋变成了火暴脾气，照着勤务兵的屁股就是一脚，将他踢了一个趔趄，骂道，“你们这些卫兵都是干什么吃的？连团长都保护不住，废物不废物？” txt小说上传分享
黄浦硝烟（14）
勤务兵又急又委屈，道：“团长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一听到枪响，谁都劝不住，非要冲到前方去。我们四个卫兵寸步不离守护着他，三个兄弟替他挡了子弹，二死一重伤，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结果还是没护住……”
方隐锋暗暗一惊，没想到战况激烈到这个地步，忙道：“走，带我见你们团长去！”
几人来到二一一团指挥所，这是一家百货店面的三层，屋中杂乱无章，窗户边堆着沙袋麻包，玻璃上贴满了防碎胶布。熊天厚伏在桌上看地图，眉头拧成一团，左臂用纱布包了几层，鲜血不住往外渗出。
方隐锋一进屋，二话不说，解开熊天厚伤臂的纱布，查看伤情。
熊天厚道：“方医官，你不在救护所，怎么跑到阵地上来了？正好，我一不留神挂了花，你给我处理一下。完事后马上下去，我叫一个班护送你回救护所。”
方隐锋道：“我何时回去不用你操心，我自己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离开。”一边说，一边给他胳膊上的伤口消毒、上药，重新包扎起来，又取出几片消炎药叫他吃了，道，“老熊，你运气不错，子弹穿臂而过，没有留在身体里。”
熊天厚嘿嘿一笑，道：“这点儿小伤算什么？别看小日本的枪法挺准，枪弹的射程也远，其实杀伤力不怎么样。子弹进去一个小眼，出来也是一个小眼，我只当是给蚊子咬了一口，没什么大事。”
方隐锋很有同感，道：“日本三八式步枪的弹道平直，射入人体之后，不会发生翻转、滚动，子弹射入口和射出口的大小基本一致，难以造成致命伤。这枪可比中正式步枪差远了，咱们用的79毫米口径的步枪弹，进去时一个小弹孔，出来能带出酒盅大的一块血肉。在战场上，打中一个算一个，立刻叫他丧失战斗能力。”
熊天厚道：“没错，德国造的家伙就是比小日本的玩意儿好用，要是火炮再多一些，老子非干死这些小日本不可！”想了想，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柱子，给我过来。”
勤务兵快步跑来，道：“有！”
熊天厚道：“我跟方医官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下去告诉弟兄们，小日本没什么可怕的。他们有枪，咱们也有枪，一枪对一枪互射，咱们不尿他。小日本打咱们一枪，没事。咱们打他一枪，就能要他的命。小日本也是肉长的，一枪打上去，照样前后穿两个眼儿，叫弟兄们往前压着打！去吧。”
勤务兵一挺胸膛，道：“是！”转身而去。
熊天厚招了招手，道：“赵参谋，与兄弟部队联系得怎么样？其他部队现在推进的情况如何？”
一名青年军官上前指点地图，道：“八十七师攻击日本海军俱乐部和海军操场，经过彻夜血战，现在进展到了杨树浦，将盘踞在公大纱厂内的日军紧紧包围住。八十八师在八字桥一带与日军展开激战，击溃了坚守持志大学的日军。战斗向纵深发展，各部全力进攻租界，日军十几个据点被连连击破，伤亡惨重，阵地开始全线动摇。”
熊天厚点头道：“打得好啊！打得好啊！这些弟兄们都是好样的，照这么打下去，战局有希望了，中国有希望了！”接着又道，“兄弟部队打得不错，该看咱们的了。各营是否已经进入预定的攻击区域？”
赵参谋道：“咱们团超过了左翼的一零六旅，提前到达百老汇路，正对着汇山码头，成了全师的前卫团。配合咱们作战的二一六团沿北丰路、公平路突击前进，正向咱们靠拢，在华德路遭日军顽强抵抗，进展受阻。胡团长带话给你，说他稍后便到，叫你不许单独进攻，这一仗的头功要两个团平分，咱们团不能不讲义气。” txt小说上传分享
黄浦硝烟（15）
熊天厚哈哈一笑，道：“家骥兄，你太小看我了。大家兄弟一场，你把啃骨头的活儿干了，到了吃肉的时候，我能忘了你吗？”在地图上比画了一下，道：“赵参谋，传我命令，把团部特务连调往三营，组成一个加强营，火速增援二一六团，不惜一切代价，助老胡杀开一条血路。”
赵参谋领命而去。
熊天厚走到窗边，举起望远镜看了一会儿，低声道：“方医官，我觉得疼啊！我打了十几年仗，从没像现在这样疼过。”
方隐锋道：“你不是号称自己是铁打的汉子，这点儿伤就扛不住了？我给你几粒止痛药，忍一阵就过去了。”
熊天厚摇头道：“我不是伤口疼，是心疼！这一仗事关全局，非同小可。小日本的战斗力你是见到的，咱们团承担主攻，伤亡肯定小不了。想到这些兄弟们即将血沃此地，我心里就像撕心裂肺一般的疼。”
方隐锋拍了拍他的肩膀，默默无语，心中何尝不是痛如刀割？这个团是他入伍后一直服役的老部队，倾注了无数心血，许多兄弟都是他亲手从死亡线上救活的，当真是生死之交。现在拿这支部队去与日寇血拼，只怕一仗下来，不知多少兄弟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黄昏，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