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间遍游京兆名胜,好留下一些回忆。虽然已经立春,天气犹自寒冷,也无甚青翠风景,尽是荒凉萧瑟,衰草连天,但他却始终兴致勃勃,游览得十分尽兴。这一点,倒与裴玄静格外相似了。
一行五人先是游览了杜陵。杜陵是汉宣帝刘询的陵墓,刘询原名刘病已,为汉武帝刘彻曾孙,本是龙子身份,却幼遭巫蛊横祸,尚在襁褓之中便被关入监狱。后来更是流落民间,与市井小民无异。在之后的政治斗争中,辅政大臣霍光传奇般地选中了他,扶持他登上了帝位。这位汉朝历史上经历最奇特的皇帝,陵墓位置的选处也最为特别。西汉共十一帝陵,九座位于咸阳原上,只有文帝灞陵和宣帝杜陵例外。而文帝刘恒之所以将灞陵选在白鹿原上,是为了方便以山为陵,防止日后被盗掘,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依山凿穴为玄宫的帝陵。比较起来,只有刘询对自己陵墓的选址最富有人情味了。他还在民间时,经常呼朋唤友地到鸿固原游玩,后来当上了皇帝,便干脆选中了这块地方作为自己的身后之地。
尉迟钧也是头一次到杜陵来,不过他并不熟悉中国历史,不了解杜陵背后的故事,只是一指南面的方向,问道:“那是甚么山?”充当向导的牛篷答道:“那便是秦岭了。”遥见远山巍峨,绵延起伏,原高景清,颇有登眺宏阔之美。
裴玄静却独独留意到不到半山腰处有一片宅邸,掩映于树丛中,望上去幽深异常,显然不是普通人家。问起牛篷,他竟然也不知情。尉迟钧笑道:“或许是哪位王公大臣的庄园也说不准。”
不知为甚么,裴玄静蓦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提议道:“王子殿下,我们到那处宅子登门拜访一下,如何?”尉迟钧正有探幽访奇的心思,连声赞同。只有牛篷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原来他这向导本来就当得勉强,这鸿固原大半路他原本并不熟悉。尉迟钧笑道:“那处宅邸就在眼前,不须识路,理当找得到。”
于是五人摸索着寻去。一路都荒凉而恬静,没有鸟鸣,没有人语。走了半个时辰,明明看着已到跟前,却又不见了那处宅邸。四下乱寻,终于找到了一条山石铺成的小路,穿过一片树林后,这才豁然开朗,一处古香古色的宅邸出现在眼前,只是已然陈破不堪。朱红的大门处,还高高悬挂着两只白色的灯笼,表明这家人正在办丧事。牛篷一见,生怕大正月的沾染了晦气,急忙道:“殿下,娘子,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罢。”裴玄静却不加理会,径直向正在门外场上嬉戏玩耍的两个小孩子走去。
红衣小孩正将细竹杆的一端放近嘴边,另一端对准蓝衣小孩后,使劲一吹气,一件小小的东西从竹杆中射出,正射中蓝衣小孩的脸,他尖叫了一声,立即用手捂住脸。红衣小孩高兴地叫道:“射中你了!”蓝衣小孩又是疼痛又是气愤,立即捡起地上的甚么东西,塞入手中的竹杆,如法炮制地一吹。倒是有东西射出了,不过并没有射中红衣小孩,而是刚巧打中了正走过来的裴玄静。裴玄静只觉得手背如同被针扎了一下,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根小小的荆棘刺,已经射入皮肤,好在并未深入,没有出血。
牛篷奔过来,呵斥道:“怎么胡乱射人?你们家大人呢?”蓝衣小孩见闯了祸,急忙嚷道:“我不是要射娘子,是要射哥哥……”裴玄静忙道:“没关系。不过是轻轻碰了我一下。”尉迟钧很是好奇,问道:“这个东西是怎么射出来的?”牛篷刚巧知晓,得意地道:“这叫吹刺,其实很容易,将荆棘刺放在竹杆这头,用嘴使劲吹,刺就从那头射出去了。山里的猎户有时候会将刺上涂上迷药,用来猎取小猎物,想不到这里的小孩子竟然当作游戏来玩。”
正说着,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从宅邸中走了出来,向小孩招呼道:“平儿、安儿,该回家了。”突然看到多出了几个大人,一时愣住,本能地去摸了摸胸口。正是他这一经意的动作,令裴玄静立时留意到他的胸口微微鼓起,似乎有甚么东西藏在里面。
牛蓬上前问道:“这位兄台,敢问这里是甚么地方?”那男子答道:“这里是京兆鄠县。”牛蓬道:“这我知道,我是问这处宅子。”男子道:“宅子是温府。”牛蓬道:“温府?”那男子道:“是啊。几位难道不是祭奠温先生的么?”牛蓬怒道:“甚么祭奠的,大正月的,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
那男子冷笑一声,本待发作,转念又想到了甚么,上下打量了一眼尉迟钧的胡服,挤出来一副笑容,上前赔笑道:“几位多半是来杜陵游玩,迷路了的。哪儿会是来温府的?我叫大山,是本地人,几位若是不嫌弃,我愿意做个向导,鄠县好玩儿的地方可是不少……”尉迟钧却突然想到了甚么,问道:“等等……你说的温先生可是温庭筠?”大山奇道:“是啊。难道你们不知道么?温庭筠温先生正是这处老宅子的主人,他可是个大名人呢。只不过时运不大好,刚由京官被贬为一个小县随县的县尉,这不还没来得及赴任,就病死了。而且刚好是死在正月初六,真是不吉利啊。”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裴玄静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她得知眼前这处旧宅就是大名鼎鼎的老诗人温庭筠的宅第,恍然间有些明白了,她成亲当日,鱼玄机也匆忙雇车赶赴鄠县,原来是要来探望温庭筠。
大山却犹自向尉迟钧啰嗦个不停:“……温先生的笛子可真是吹得好呢,我们山脚下村里的人全都爱听他吹笛……不过他脾气古怪得紧,不愿意跟旁人多说话,难怪没甚么朋友,连身后事都要请我们村里人来……”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山路方向。
只见血红灿烂的夕阳余晖中,一名冠服女子正疾步走过来。容貌清丽如画,优雅宛如空谷幽兰,气质高洁出尘。这样的女子,举止应该是温婉的、娴静的,但她的脸上写满了焦虑与紧张,步履更是匆忙。尉迟钧见大山中了邪般地瞪着身后,回头望去,一时呆住,因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鱼玄机。
鱼玄机乍然遇见裴玄静和尉迟钧几人,如同众人的反应一样,也是大吃了一惊。互相道明了缘由,才知道鱼玄机今日方得知温庭筠已然离世的消息,匆忙赶来。尉迟钧提议道:“既然我们来了,不如跟鱼炼师一道进去,祭拜温先生。”裴玄静自当应允。
当下众人随着鱼玄机步入宅中。一进大门,便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原来院落中的数十株梅花正凌寒怒放,红白相间,各有风姿,为这处陈旧寂静的老宅平添了不少生气。
穿过庭院中的小径,便是正厅了,京师人则流行称为“中堂”。温府的正厅很是狭长,分为前厅和后厅,如此深邃的空间,光线自然黯淡得多,更显出几分神秘来。不过除了空间大之外,别无其他。一切的布置陈设都相当简陋破旧。无论是谁,都能一眼看出此处主人生前格外潦倒落魄。
后厅已经布置成灵堂的样子,停放着一具黑色的灵柩,棺盖还没有合上,大约犹在等待亲朋好友来做最后的道别。一位身穿斩衰(注:丧服名,“五服”中最重的丧服,用最粗的生麻布制布制做,断处外露不缉边,表示毫不修饰以尽哀痛。)的老仆正在灵柩前边烧纸钱边垂泪。他大约六十岁年纪,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
鱼玄机走进后厅,便悄然停住,默默地凝视着灵柩。老仆听到身后动静,回过头来。脸上刀刻一般的沧桑岁月痕迹表明,一直以来,他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但见到鱼玄机时,他混浊的眼神忽多了一丝亮彩,悲伤的面容也因为惊奇而变得生动起来,讶然问道:“炼师,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鱼玄机道:“昆叔……我来送飞卿最后一程。”
尉迟钧留意到她称呼温庭筠,不是叫“老师”、“恩师”之类,而是称呼字——飞卿,似乎正应验那些二人之间有暧昧关系的传闻。只见她神色黯然地走向灵柩祭拜,哽咽着道:“飞卿走得太突然了……”一语未毕,泪水已经是夺眶而出。昆叔抹了抹眼泪,安慰道:“炼师不要太难过了。你能来送先生,他泉下有知,也不会觉得身后寂寞了。”
尉迟钧五人也随即上前祭拜。昆叔一一回礼,谢道:“各位有心了。请到前厅用茶。”鱼玄机却没有动,她只用一种复杂的眼光注视着温庭筠的灵柩,似乎很想走过去,看看死者最后的面容,却又茫然地踟蹰着。
当下裴玄静和尉迟钧暗中商议,决意留下来,温庭筠后事只有昆叔一人料理,势必有许多需要尽力之处。牛蓬苦劝不听,只得自己先回家报信。
昆叔请裴玄静和尉迟钧到前厅坐下。这里并无桌椅,只有一大张厚厚的芦苇草席,上面放着几个布蒲团,颇有古风。尉迟钧好奇地打量着破落的陈设,感到眼前凄凉的一切与温庭筠生前盛名着实不符,不禁感到一阵凄凉。又问道:“老公,你……是温先生甚么人?”昆叔道:“我是先生的仆人,你们叫我昆叔便可以了。”
苏幕问道:“这里地方这么大,就您一个人吗?”昆叔唉声叹气道:“是啊。先生总是不走运,人们都跟他疏远了。他走的时候,只有我在他身边,身后事也只能我一人料理,唉……我正打算找人帮忙,过几日就将先生送回山西祁县老家安葬……”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抹眼泪。尉迟钧恻然神伤,安慰道:“昆叔也别太伤心了。我们都是鱼炼师的朋友,会帮助你的。”昆叔连声道谢,又道:“几位请稍候,我这就给你们倒茶去。”
苏幕见他步履蹒跚,动作缓慢,实在是老迈不堪,急忙赶上前搀扶。尉迟钧又命昆仑去厨下帮手。偌大的厅堂,立时只剩下了裴玄静、尉迟钧和鱼玄机三人,以及一方散发死人气息的灵柩。
鱼玄机烧了一些纸钱,只觉得心中悲伤,更隐约有种强烈的不安,她想努力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