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可自便。小弟却是无酒不欢,愈饮愈好办事。”果然数杯烈酒下肚,照旧脸不变色心不跳。
酒酣之际,又互相道了籍贯家承。李凌本是关中世家,黄巢却是山东曹州人,家中世代经商,家赀富厚,到了他这一辈才开始读书向学。这次赴京赶考,还是他头一次到西边来,因而有意放慢行程,为的就是沿途游历大好河山。黄巢对李凌提及的硤石堡有盐贩当道抢劫一事似乎很有兴趣,详细探问情由,只是李凌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说不出个究竟来。
黄巢又饮了两杯,心中记挂他事,便欲告退回房。李凌暗中打量黄巢,见他眉目之间自有股彪悍的草莽气概,与平日见过的一般贡生很是不同,与他一番交谈后,更知他自负才华,此次参加省试,有志在必得之意,当下迟疑道:“黄君,承蒙你不弃,叫我一声仁兄。兄尚有一言……你可知道科举考试内中情由复杂?”
黄巢一愣,想了想,问道:“仁兄是说会有人作弊?”李凌四下扫了一眼,却见那驿吏夏亮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似乎很留意想听到他在说些甚么,看上去很有些不怀好意,他不便再明说,只好顺势点头道:“嗯。”黄巢点头道:“小弟在山东,倒是听过大才子温庭筠为人代考的事。温庭筠的诗词文章都是不错的,只是他自己都没有考中过进士,枉有才子之名,又怎能替人考中?就算真有饱学的翰林之士来替人捉刀,小弟自信腹中尚有文章,但教仁兄放心。”
李凌见他不明其中情由,心想:“你可知道温庭筠词赋诗篇,冠绝一时,就连昔日宣宗皇帝也爱唱其所填《菩萨蛮》词,他连举进士,偏偏不得中第,即是因为他不修边幅,自甘下贱,出入青楼,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因而为士族所不齿,有意压制。不然凭真本事考试,十个温庭筠都早状元及第了,何至于潦倒终身。你虽然取得了贡生的资格,但终究是一介游商之子,非士族出身,本朝‘工商之子不当仕’虽非定制,却早已经成为惯例。你既无门楣,朝中又无后台,要想金榜题名,有如登天之难。才学再高,恐怕也无济于事。”
但他见黄巢年轻气盛,对方又有恩于己,将话说得过于直白,岂非有轻视对方商人出身之嫌?一念及此,心中有所顾虑,便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道:“如此,信的事就拜托给黄君了。”黄巢拍了拍胸口,笑道:“君子一言!小弟既答应了明日将信送到,何劳仁兄再次吩咐!”李凌再三致谢,这才与黄巢拱手作别,各自回房歇息。
临入房之际,李凌突然肚子不舒服,又想到陕州还有一半的路程,车马难行的恰好都在这一半上,急忙吩咐牛蓬去找车者万乘重新检查下车马,他自己则赶着去如厕。问了驿丁后,方知道茅房在驿站的最西侧,需穿过一大片苜蓿地。
唐朝惯例,驿站附近划有大量驿田,用来种植苜蓿草,以就地解决驿马的饲料问题。这苜蓿草非中原之物,原产自西域大宛,传说是世间罕物汗血宝马最爱的食物。昔日西汉武帝刘彻爱马成癖,为了得到汗血宝马,不惜劳命伤财,先后两次对大宛发动了战争。随着汉军胜利的步伐,苜蓿草也与汗血宝马一道流入了中原。最盛之时,汉宫别苑四周种的全是紫花苜蓿,长草离离,一望无边。每当微风拂过,长草萧然摇摆,因此又被称为“怀风”,极有风韵。
李凌蹲在茅厕时,耳中尽是苜蓿的风中汹涌之声,一浪接着一浪,飒飒作响,在这夜深人寂的时刻,听起来极为诡异。
过了片刻后,大厅方向传来人语声,夹杂着马嘶声,大概是前去连昌宫的众人回来了。一会儿,便有急促的脚步声走过来。本以为也是来茅房方便的人,不料那脚步声到不远处就顿住了。只听见一个男子气急败坏的声音道:“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一个带着荆楚口音的女子道:“怎么,你还想怪我?咱们之前不是说好,要一道到长安探望鱼玄机姊姊的么?你从鄂州出发之时,为何不叫上我?”她的声音脆生生的,语速极快,却是一副埋怨的口气。
李凌一听到“鱼玄机”三个字,立即上了心,竖起了耳朵,刻意留心听着。那男子不耐烦地答道:“那不过是你自己自说自话,我到长安可是有正经事儿要办。你一个妇道人家,跟来做甚么?你还是赶紧回家去吧。”女子道:“嗬,我大老远地从鄂州追来,离长安这么近了,我才不要回去呢!”见男子不答,又赌气道:“那你去长安办你的正事好了,我自己到咸宜观去找鱼姊姊。”
大概是见女子动了气,男子的语气顿时缓和了下来,温言劝道:“鱼玄机现今出家当女道士了,可不再是你昔日的鱼姊姊了。国香,你也别胡闹了,还是赶紧回鄂州去吧,免得大人(注:唐朝“大人”指父亲)牵挂。”那叫国香的女子却依旧不依不饶,没好气地道:“怎么出家了就不是我的鱼姊姊了?去年她还专门写诗寄给我呢。”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中充满了骄傲。接着便漫声吟道:“旦夕醉吟身,相思又此春。雨中寄书使,窗下断肠人。山卷珠帘看,愁随芳草新。别来清宴上,几度落梁尘?”
李凌听了大吃一惊,忖道:“近来长安教坊十分流行这支歌,据说还是李可及谱的曲,想不到竟然是鱼玄机写给这女子的诗,看来她与鱼玄机关系非同一般。鱼玄机的旧友寥寥无几,我怎么不记得有一荆楚女子?”心头疑惑甚多。突然又想到一事,心下恍然大悟:“是了,李亿可不正是鄂州人!这国香与男子定是与李亿有甚么干系,许是鱼玄机游历荆楚时所结识的也说不定。”他一边想着,一边提着裤子站了起来,先轻轻咳嗽了一声,以免突然走出来时惊吓了对方。
饶是如此,国香依然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抓紧了男子的手。男子初时听到一人声冒出,也颇为害怕,但一想这里是驿站,外面有驿兵把守,胆子又大了些,探头看了看,安慰道:“没事。前面是茅房,估计是有人在蹲大号……”李凌接声道:“正是。”束好衣裤,走了出来。只见缺月微明中,前面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正是适才交谈的一男一女。
那二人之前已然听到人音,乍见一黑影蓬然而出,倒也没有惊慌。国香跺脚道:“难怪这么臭!瞧你拉我来的好地方!”松开了手,径自往前走去。男子问道:“你去做甚么?”国香不快地道:“还能做甚么?当然是上茅房了。”头也不回地向茅厕走去,刚好与李凌擦肩而过。
此时夜幕已深,四周没有灯火,双方均看不清面孔,依稀只见朦胧身形。李凌料到二人与旧友李亿相熟,本有意招呼,但当此情形,却是多有不便,干脆罢了。
那男子依旧站在原地,若有所思,似是在等候女子出来。李凌走近他时,突然感觉到对方形容体貌十分熟悉。他性情急躁,心中尚在盘桓不定,嘴上却已经脱口而出,问道:“足下……可是李亿兄?”那男子一听这话,登时大吃了一惊,转身便走。
李凌茫然不解,呆了一下,急忙追了上去,叫道:“李亿兄,我是与你同科的李凌啊。”不料那李亿头也不回,更是加快了脚步,飞快地直奔进驿舍。刚进大堂,便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看上去三十岁出头,方面大耳,体态微胖,服饰华丽而俗气,长袍仅过膝盖,身后还跟着个年轻的短装小僮仆。他一见到李亿,登时呆住了,结结巴巴地问道:“是你……你……”
李亿却恍若未闻,眼光直勾勾地落在对方手中的黑檀木盒上。那人又问道:“李亿员外,你……怎么会在这里?”李亿这才回过神来,“啊”了一声,拨浪鼓似地摇头道:“我不是李亿。”回头看了一眼,又瞪了一眼黑檀木盒,这才忙不迭地奔回自己的房间。
李凌追进来时,早已经不见了李亿踪影。他心中有许多疑惑,李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带着家眷在广陵做官么?他说是去长安公干,又怎么回去了家乡鄂州?跟这女子国香又有甚么干系?为甚么他一听到自己声音便掉头就走,难道还在记恨自己当初也有意追求他的意中人鱼玄机一事?
李凌想了想,便向柜台走去,欲向驿吏打听李亿具体住处。那驿吏正是曾以言语挑衅黄巢不成的夏亮,抬头见李凌走过来,立即挤出一丝笑容,招呼道:“李公子……”李凌早已习惯他的冷淡,突见笑容,虽然勉强,却也足以令人纳闷。
便在此时,夏亮忽一眼见到那手捧黑檀木盒的男子,倏忽换了另一副神情,满脸堆笑,迎了上去:“李君,您这是要回江东?怎么这么晚才到?”
那李君答道:“路上出了点事,所以晚了。”顿了顿,又问道:“看外面的车马光景,今晚这里的人可不少。还有空房么?”夏亮笑道:“李君到了,哪能没房?还有一间上厅空着,正候着李君呢!我这就领着李君过去。”李君倒是没有架子,拱手谢道:“如此,便有劳吏君了。”微微侧首,向身后的僮仆丁丁示意。
丁丁立即从怀中掏出两枚开元通宝,上前交给夏亮,道:“说是春分过了,这天还冻着呢!这两文钱,是我家主人的一点心意,送给吏君打酒,好御御春寒。”他不但口齿伶俐,还乖巧地将钱币在夏亮眼前两面各翻了一下。夏亮伸手接了过来,飞快地收入怀中,眉开眼笑地道:“李君有心了。”
李凌眼尖,早已经看清那两枚开元通宝不是铜钱,而是银币,不由得大吃一惊。唐朝实行“钱帛兼行”的制度,即同时以铜钱和帛作为流通货币,金、银钱铸量极少,仅供达官显贵玩赏。他本来正气愤明明还有空房,驿吏却不肯给他,害得他得与户奴和车者共挤一室,现在看到这位“李君”一出手就是两枚银币,着实大方,心中不由得揣测他会不会是位大有来头的人物。
这李君其实并非官场中人,而是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