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正漫无边际之时,不知道何处船舫中有人吹起了笛子。有女子和着笛声唱道:“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朝采其实,夕佩其英。采之遗谁?所思在庭。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声音颇为娇媚柔美,最后“有美一人,婉如清扬”一句反复唱了三遍,情意绵绵,带着几分婉约。
便在此时,隐隐有暗香浮动,众人循着香气一齐朝门口望去,只见一名二十七、八岁的雪衣女子飘然步入了酒肆,面容虽然略见憔悴疲惫,却依然冰肌玉骨,显露出惊人的美丽。
那女子盈盈奔到柜台,问道:“周老公,我订的二十坛老酒可曾预备好了?”声音又是清亮又是柔美,娓娓动听。
她便是有“江南第一美女”之称的秦蒻兰了,才貌举世无双。就连张士师这等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者,一望之下便即目瞪口呆,心中只道:“这一定就是秦蒻兰了,只有她才配有这般花容月貌。”
周姬听到秦蒻兰发问,忙站起身来,客气地道:“何劳娘子亲自前来!韩府要的老酒,适才已经让犬子周压与伙计述平一道赶车送往聚宝山了。”
秦蒻兰听说,便道了谢,不再多说,转身如风拂杨柳般走了出去。只留下一阵极清极淡极雅的香气,也不知道是人香,还是花香。
一直到秦蒻兰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处,周姬才想起来忘记问她何时结清酒钱,大致一算,韩府已经欠金陵酒肆不下一百坛酒钱了。待要追出去,却又有些碍不下情面,难道堂堂韩府还会赖账不成?何况如今正不断有人传言韩熙载韩相公即将官拜宰相呢。不过城中一直有传闻,说韩府只是表面风光,所谓家大业大,大小姬妾众多,却仅凭韩熙载一人的俸禄过活,尤其他被免去兵部尚书职位后,经济状况已经相当拮据。若非如此,韩府的仆从、姬妾也不会走得走、散得散,也不必劳驾秦蒻兰这样的大美人亲自抛头露面了,看来还是得赶紧催一趟酒钱。
周姬心中正自盘算嘀咕,一名姓张的老文士颇为好事,已然抢到柜台前,追问道:“周老公,这江南第一美女秦蒻兰亲自来催酒,是不是韩府今晚又要大开夜宴?”周姬道:“那还用说!”
张士师一直紧盯着秦蒻兰,目光未离开过半刻,直到她从视线中消失了许久后,他头脑中的晕眩迷离才慢慢散去。他又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秦蒻兰竟然又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她正慢慢踱到饮虹桥东边的渡口,最终伫立在那里,只痴痴地凝视着水面。
若是她站在秦淮河岸别处,只能引来张士师更多痴迷艳慕的目光,但偏偏她站在了饮虹桥旁边。张士师出生公门世家,对环境天生有一种警觉。他远远瞧见她临水照花,心中忍不住叹息,就算旁人不知道究竟,难道她秦蒻兰也不知道这饮魂桥的诡异传说其实正与她本人息息相关么?那一夜跳桥自杀的北方男子,正是因为她而死。确切地说,应该是因为韩熙载的刻意作弄而死。
那男子本是北方大宋派到南唐的使者,名叫陶谷,本是北方有名的学者,博通经史,且善书法。宋朝立国后被任为礼部尚书翰林承旨,半年前又被赵匡胤派到南唐出使。不料陶谷一到南唐,便摆出一副大国使臣的架子,盛气凌人,甚至见了南唐国主李煜也是语多不逊。南唐君臣虽然不满,但在宋朝国力的强大压力下,也只能忍气吞声。偏偏韩熙载在北方时早已经结识陶谷,认定此人是个伪君子,决意派自己府中最美貌的姬妾秦蒻兰出马,装扮成驿吏之女,安置到陶谷所居住的驿馆中。每日,秦蒻兰都在陶谷居处前打扫,陶谷见她温婉美丽,便上前温言询问。秦蒻兰自称是馆驿守门老卒之女,因夫婿亡故,无以依靠,不得不托身于老父。陶谷听了很是同情,二人言谈甚欢。当晚,秦蒻兰又为陶谷弹奏了一曲琵琶,情致缠绵。陶谷终于没能抵挡住诱惑,情不自禁地拥着美人成一夕之好。次日起床后,他还特意填了一首《春光好》的词,赠予秦蒻兰留念。过了几日,南唐礼部再设盛宴款待陶谷,陶谷又摆出高傲的架子,正襟危坐,坚持不肯饮酒。韩熙载便高叫歌伎出来唱歌助酒。那歌伎不是别人,正是秦蒻兰,所唱的曲子正是陶谷所填的《春光好》。陶谷无地自容,在场的宋朝随从也个个面红耳赤,尴尬不已。次日,宋朝使者道貌岸然的风流韵事传遍了全城。此时的陶谷已经六十七岁,他此次出使南唐,本来身负着重大使命,不料意外受此羞辱,再也没有面目回到宋朝。于是悄然来到秦淮河边,从饮虹桥上跳了下去。闹出人命后,国主李煜曾担心会因此触怒大宋皇帝,不料赵匡胤听说其中情由后,也自默然,良久后才说陶谷是咎由自取。又传闻就连赵匡胤听说秦蒻兰美貌惊人后,也一度起了向往之心。
本来张士师初见秦蒻兰时,很为她的气质姿色倾倒,但见她此时如此泰然自若地站在饮虹桥畔,似乎当日陶谷自杀一事与她无半点干系,不由得又心寒此女子之冷漠。他慢慢将笋脯豆吃完,又吃了两粒花生米,正欲起身结帐走人,又忍不住扭头再往窗外望去——却正见一名黄衣女子悄然出现在饮虹桥桥头,似在探望俏立在渡口的秦蒻兰。她虽然不及秦蒻兰那般拥有绝世姿容,但亦美貌出众,且年纪要小许多。而那秦蒻兰并无丝毫察觉,依旧凝眸河面,似在欣赏美景,又似若有所思。
恰在此时,一条小船穿过饮虹桥下的桥洞,缓缓向渡口划来。秦蒻兰见到船头那衣蓑荷笠的渔夫时,竟然举起手来招了一下。谁也料不到,如此绝代佳人,独立渡口等候的竟然是一名渔夫。
但见那渔夫慢慢将船靠岸停妥后,又将半筐活蹦乱跳的鲜鱼搬上了岸。秦蒻兰静静等候在一旁,直到等渔夫将鱼搬上岸,这才上前询问。却见渔夫答了两句,俯身取出两条用荷叶包好的鱼,交给了秦蒻兰。秦蒻兰则自怀中取出几枚大钱,一手交给渔夫,一手接过鱼来。张士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等在此处,是为了买鱼。
而那一直暗中窥测秦蒻兰的黄衣女子一直翘首向东张望,很留意地注视着秦蒻兰与那渔夫交谈。只是渔夫始终侧对着饮虹桥,加上河畔柳树众多,她始终无法瞧见对方的面孔,急切之下,竟然不知不觉地走上了饮虹桥。刚好秦蒻兰就在此结束了跟渔夫的交易,转头向饮虹桥头看了一眼,又对渔夫说了一句什么,这才转身离开渡口。那渔夫似为她的绝世容光所迷,默默地凝视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彻底从视线中消失,这才回转身,闷闷叹了口气。不过他并没有扛起鱼筐直奔仅一街之隔的鱼市,而是重新将鱼筐搬回了小船,划起船,竟似就要离开了。
张士师掏出几枚大钱扔在桌上,起身离开了酒肆。刚步出大门,便听见饮虹桥上接连传来两声女子的尖叫:“啊……啊……”抬眼望去,那黄衣女子正从桥上倒栽着掉了下来。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忙赶到河边。却见那划小船的渔夫已经脱掉蓑衣斗笠,跃入水中,利落地游过去,将那女子救上岸来,平放在岸边的一棵柳树下。
张士师抢将过来,问道:“她怎么样?”渔夫站起身来,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张士师忙自我介绍道:“我是江宁县典狱张士师。”
典狱不仅管辖大狱,也负责治安捕盗。渔夫低低“噢”了一声,迅速垂下头去,压低嗓音道:“她没什么大碍,就是呛了几口水,过一会儿就该醒过来了。”也不多说,转身径直跳回到自己船上。
张士师见他容貌谈吐颇为文雅,颇感好奇,叫道:“喂,你叫什么名字?”那渔夫恍若未闻,只道:“人就交给典狱君照顾了。”也不顾衣服还在湿漉漉地滴水,重新戴上斗笠,遮住面容,将小船摇开。
那女子躺在地上,浑身湿透,胸口起伏不定。张士师本无意中遇上此事,听说她并无大碍,待要走开,又想起天气如此炎热,她全身是水,万一就此中暑,该怎么办?踌躇了片刻,俯身将那女子抱起来,进到酒肆,放在门口通风处,回身叫道:“周老公,麻烦你即刻煎上一碗三皮汤。”
这三皮汤是江南民间土方,用西瓜皮混上冬瓜皮、丝瓜皮煎水,专用来解暑清热。周姬一听便即明白过来,顺口还不忘多问一句,道:“这位小娘子中暑了?”也不待张士师回答,便急忙奔厨下而去。
酒肆中的几名老文士也闻声围了过来,闻说一个美貌的女子突然从饮虹桥上落水,不禁起了好奇之心。张文士认得张士师,问道:“典狱君,这女子是谁?”张士师摇了摇头,表示不知。安文士问道:“她为何大白天的为何要自杀?”张士师又摇了摇头。
这些文士都是金陵本地人,平日无所事事,最好评介是非,立即七嘴八舌猜测起来,又联系起饮魂桥的诡异之处,大发议论。张士师始终不发一言,任凭他们谈论,自己只低头打量那犹自昏迷的黄衣女子。她的双手手型甚是奇怪,手指修长柔软,指尖却结着老茧,手掌肥厚宽大,显得有些粗糙,与她本人衣饰容貌甚是不谐。
旁边那杜文士只看了一眼,也立即留意那双手,便道:“这女子肯定教坊弹琵琶的女伎。”安文士奇道:“你如何得知?莫非老杜你认识她?”杜文士叹道:“家有悍妻,在下已经很久不进教坊了。这女子手指细长,手掌厚实,正是天生弹琵琶的一双手。”
安文士道:“老杜说得有理。瞧她容貌打扮亦不差,多半是教坊女子。莫非她遭遇了什么不幸之事,所以才要跳桥自杀?”杜文士不解地道:“听闻教坊副使李家明极喜弦乐,其妹李云如琵琶技艺尤为高明……”张文士道:“那就对了,说不得这女子与李云如一争长短,结果受了嫌气,所以来到饮魂桥寻死。”安文士道:“李云如的芳名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