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找来这里?”德明愣了一下,显是没有料到对方如此开门见山,半晌才道:“贫僧只是有所预料……”张士师道:“预料到我们会从老圃身上顺藤摸瓜吧?”
德明忙问道:“贫僧听说官府昨日将老圃捉走了,他现下如何了?”张士师道:“老圃么?他很不好。”德明惊道:“莫非你们怀疑老圃跟毒西瓜有关联,对他严刑逼供?嗯,贫僧一直以为典狱不是那种靠刑罚来审案的人呢。”张士师道:“在下若想严刑逼供,早该将参加过夜宴的所有人拘禁起来严刑拷打,若是如此,想必现在已经问出凶手是谁了。”
德明道:“那典狱说老圃不好是何意?”张士师道:“老圃死了。”德明大感意外,沉默了一会儿,才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再无之前泰然神色。
张士师道:“长老不问问老圃是怎么死的么?”德明道:“典狱是官府中人,心中早有公论,又何须贫僧多问?”顿了顿,又喟然叹道:“想不到连老圃这样一心享受世俗生活快乐的人,都逃不掉罔罟之苦。”张士师冷冷道:“我只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长老请好自为之。”
他已经料到无法从德明那里问出更多有用的话,但对方与毒西瓜案、陈致雍被扼杀案有牵连是确认无疑的事实,除非有铁证,不然很容易被反告。况且到目前为止,他始终想不出德明卷入这些杀人案的意图何在。按照公门老行尊的说法,没有动机,就没有嫌疑,除非他是疯子,德明能成为国主座上宾,显然并不是疯子。
他也不待德明回应,疾步奔出厢房。赶到正堂,见左右无人,将手往炉灰中一掏,却是个小小的瓷瓶,飞快地收入怀中。方欲离开,又想起那笋脯豆的美味,颇为不舍,想了一想,干脆重新回到厢房。德明依旧悄立原地,阳光透过窗棱射到他脸上,涂抹了一层黯淡的橘黄。张士师取出汗巾,将剩下半碟笋脯豆尽数倒入包好,才道:“多谢长老款待,在下告辞。”德明缄口不语,只默默地看着他离去。
张士师走出雷音堂,不能肯定后门尚且开着,便干脆从正门出去。积善寺建筑很新,建制颇大,行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前面有人语声。过去一看,只见一名灰衣僧人正领着两名小沙弥在正殿前面派发开光佛像。摆放佛像的桌案前面,竟还糊着张麻纸,上面写着“不收铁钱”四字。大约二十来名善男信女排着长队等在阶下,手中各自握着钱袋,每听见灰衣僧人叫道:“下一位。”便依次上前,将钱交给右首的小沙弥,然后自左首的小沙弥手中捧过佛像,神色极是虔诚。
张士师曾听耿先生提过一些寺庙利用国主尊崇佛教大肆聚敛财物,今日亲眼得见,方知确实不虚。
离开积善寺上了官道,他迅疾从怀中掏出那从香炉灰中盗来的小瓷瓶,打开封塞,里面装有小半瓶白色粉末,他心下已经隐隐可以猜到这是什东西,忙往江宁县衙赶去。
刚近大门,便见江宁府差役朱非正在四下翘望,忙招手叫道:“朱哥儿过来。”朱非忙迎过来道:“典狱君可回来了!仵作已经到了,正在大狱里验尸呢。”张士师道:“嗯,我马上就进去,不过有件事想先问明朱哥儿。昨日你到韩府去请韩熙载来县衙认那北方客的尸首,可有什么特别之事?”朱非挠了挠头,道:“没有啊。”张士师道:“请朱哥儿详细叙述一遍经过。”
朱非见他神色严肃,料来必有缘故,边努力回忆边道:“我昨日奉张公之命去聚宝山知会韩相公,离开老圃瓜地后先到江宁县衙借了匹马,然后出城,在山脚遇到典狱君你们一干人,分别后我径直上山,因路滑难行,马就留在了山下。一到韩府,就听见前院有人在争吵……”
张士师道:“争吵?谁与谁在争吵?”朱非道:“是李家明与舒雅。听起来好像是为了棺材板的事,昨日一场大雨后,山路难行,韩府为李云如订的楠木棺材好几日将无法送上山。舒公子好像是嫌天气热,怕尸首坏了,希望李家娘子早日入土为安,想将就用一副韩府现成的棺材,李官人却嫌那棺材板太薄,不配他妹子,两人就吵了起来。”
张士师心道:“舒雅这样性格怯懦的人居然也会跟李家明吵架,可见他确实急着想将李云如下葬。嗯,这事有点儿可疑。”又问道:“后来呢?”朱非道:“后来一见我进去,他们就不怎么吵了,只告诉我说韩相公人在后院,我寻到了他,告诉他瓜地挖出了一具尸首,想让他去认认看,他只冷冷问:‘那与我有何关系?’于是我告诉他,老圃从那人身上得了块玉扇坠,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耿炼师发现了那块扇坠与他手中那块一模一样,他飞快地站了起来,问是什么扇坠,我大致描绘了样子,他便立即道:‘走,我随你下山去看看。’我见时已近夜更,他又住在城外半山,进出多有不便,就劝他明日一早再去县衙不迟。他当时考虑后也答应了,我便自行下山,骑马回城,正好赶上关城门,之后到江宁县衙还了马匹,便回家去了。”
张士师听了,推测韩熙载应当是夜更之后才入的城,至于他如何能在城门关闭后进城另待它说,他等不到次日,自见耿耿难寐之情,那北方客对他而言一定十分重要,以他为人之犀利,定然恼怒老圃害死了北方客,前往大狱兴师问罪。如此推断起来,老圃他杀的可能性倒是小了许多,若说这世上有人能不动声色就置人于死地,那一定只有韩熙载能做到了。
赶回大狱,仵作杨大敞正搭着梯子在查看铁窗高处的腰带,一旁自有江宁府书吏宋江记录。只听见他喝报道:“是死结,很结实。打结处朝着街外,应当是老圃亲手所结。”张士师道:“这么说,可以肯定老圃是自杀了?”杨大敞道:“嗯,是的。”从梯子上下来,又道,“老实说,我也不相信老圃这样的人会上吊自杀,不过勘验结果确实如此。他颈中勒痕在左右耳后交会,双眼紧闭,嘴唇张开,两手紧握,牙齿露出,口中的舌头抵住了牙齿,胸前尚留有涎水滴的痕迹,臀后有粪便露出,这些都是自缢的迹状。”张士师道:“若是有人从墙外登高到窗棱处,突如其来地勒死了他,再伪装成自杀,会是怎样的情形?”杨大敞道:“若是如此,勒痕当是平的,不会在喉咙下相交,且颜色极深,不会是现在的深紫色,而是黑色。”
张士师疑惑全解,当即道:“如此,便以老圃自杀结案。”见本县狱卒郭见尚哭丧着脸缩在一旁,便叫道,“郭哥儿,你既不当班,也不必苦守在这里,老圃自杀一事,责任首先在我,不关郭哥儿的事。”
郭见担惊受怕了半天,终于等到了这一句,心下感激,哽咽着低声道:“多谢典狱。”张士师道:“麻烦你回家歇息时顺便去知会老圃家属一声,请他们来领取尸首。”郭见应声道:“是。”正要离去,张士师突然想起德明叹息的那句“想不到连老圃这样一心享受世俗生活快乐的人,都逃不掉罔罟之苦”,有所感悟,又道:“就别让老圃过拖尸洞了,回头架天秤的吊子钱我来出。”郭见忙道:“哪敢要典狱君出钱。”自出去办事。
张士师又将从德明那里偷来的小瓷瓶取出,交给杨大敞道:“麻烦仵作给验一下这里面是什么。”杨大敞接了过来,只略略一看,便皱起了眉头。张士师忙问道:“是不是……”杨大敞飞快地打断道:“还不能断定。”又自他那宝贝竹篮中取出银针,插入瓷瓶中,见银针变成了黑色,才道,“果然是砒霜。”张士师忙道:“不是还没有用皂角水擦洗么?”杨大敞瞪了他一眼:“粉末无需擦洗。”又问道:“这砒霜典狱是从哪里得来的?”张士师叹了口气,道:“积善寺雷音堂。”
杨大敞先是愕然,随即再不发一言,默默收拾了竹篮出去。张士师知他畏惧德明身份,不敢多言,在场差役、狱卒要么不明白究竟,要么也沉默不语。
出来大狱,不由得有些惆怅满怀。到目前为止,张士师已经基本上破获了诡异的毒西瓜一案,案情水落石现,可他却一点也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总觉得心里沉甸甸地难受。正要回江宁府向府尹禀告案情,又突发奇想,交代差役们先回府,自己决意再去一趟积善寺,打算直接向德明问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对于得道高僧行凶杀人这一点,不仅常人难以相信,就连他也觉得实在难以说通,他太需要一个理由。
照旧抄瓜地小道来到积善寺后门,却见曾领他进去的小沙弥善生正等在门口张望,当即上前问道:“小师傅是在等我么?”小沙弥点了点头。张士师讶然道:“你怎么知道我还会再来?”小沙弥道:“是师傅交待的。”张士师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再来到雷音堂厢房,德明正端坐在椅上,闭目念经。张士师一时不敢惊扰,只默立一旁。
过了许久,德明才睁开眼睛,问道:“典狱再次大驾光临,当是胸有成竹了。”张士师道:“不敢。在下之前多有得罪之处,还请长老恕罪。”德明道:“你孤身一人前来,是想问贫僧为什么么?”张士师道:“正是。长老是出家人,为什么会卷入这等俗世凶杀呢?”德明叹道:“典狱君无心功名利禄,率性而为,自然不知道这恰是凡世的困惑,豪杰俊秀出众,却往往比常人更无奈。唉,贫僧真是罪孽深重,愧为佛门中人。”
张士师不明所指,正待细问,那小沙弥善生突然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嚷道:“不好了,师傅!府尹派了许多人来到寺外,说师傅是北方大宋的奸细,还下毒杀人,要捉拿师傅。”
一刹那间,张士师已经想明白所有的缘由——大宋奸细,这确实是德明下毒杀人的唯一动机,长老的身份只是他的掩饰和伪装。他听说韩熙载即将在南唐拜相后,担心对宋朝不利,于是起了谋杀的心思,恰好积善寺与老圃瓜地有着地利之便。夜宴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