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清澈似镜,东首生有一大片白莲,雪一般的洁净;西面则是一池红莲,深红色的花瓣,艳丽之极。石拱桥径直通向湖心的小岛。岛上建有一处五开的双层楼阁,坐北朝南,西面临水,这便是韩府的中心地带——花厅。花厅一楼便是韩府笙歌宴会之处,二楼则是韩熙载本人的书房与住处。
湖岸的东、西、北三侧,分别建有数排式样各异的房宅台榭,便是姬妾们的居所了,各有小桥与小岛相连。只是偌大一处宅邸,走了这么久,竟然没有遇到一个人,不免显得有些冷清诡异了。甚至连之前松林中遇见过的秦蒻兰、朱铣也不见丝毫踪影,仿佛已经凭空消失在了这所大宅深处。
张士师刚踏上小岛,陡然想起先前李云如被人推下饮虹桥一事,正待向韩延询问她是否已经安全回到韩府,蓦地,从东岸一处亭榭中传出一阵激昂的琵琶声。张士师不懂音律,却也能听出这琵琶声中传递出的强烈敌意和阵阵杀机,大有灾难即至的压迫感。尤其到后来,音乐声同音反复,愈来愈紧密,听得人头皮直发麻。
韩延见张士师呆立当场,望着东岸处发怔,似为琵琶乐声所惊绝,解释道:“这是本府李云如在弹奏琵琶。”
张士师心想:“李云如既已经回府,看来已无大碍。老管家丝毫不提今日她被人推下饮虹桥之事,可见韩府中人尚且不知情。她此时弹奏如此紧张刚劲的乐曲,每个音符都渗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显见心中忿恨,看来她还真是为白天被人推下桥一事郁结难平,只是为何她不报官,又不告诉韩府中人,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一时间,心中疑问甚多,便问道:“这是什么曲子?为何听起来如此震撼人心?”韩延道:“这是《十面埋伏》中描写楚汉两军在九里山激战的一段。”张士师点头道:“原来如此。”
二人便在乐曲声中继续前行。张士师只是今日在秦淮河畔见过李云如一次,对她并无太深印象,于他而言,她缘何被人推下饮虹桥倒比她本人更引人瞩目,但现今听这曲《十面埋伏》弹奏得有声有色,满腔怒火尽泄,使人如身临其境,不由得对她的琵琶技艺十分佩服,暗想道:“难怪金陵人说韩熙载善于在脂粉堆中聚宝,单是那秦蒻兰之花容月貌、李云如之琵琶弹奏,便足以傲视江南、技惊四座了。”
第二章
正思忖间,却听见韩延轻轻叹道:“每每她情绪不佳之时,才会弹奏此曲。今晚明明有夜宴,她……”话到这里便顿住了,言下之意却是十分明显:夜宴之时,应该是李云如心情大好之机。
张士师心想:“任谁被从传说中饮人魂的桥上推下河中,心情都不会好。只是为何李云如不愿意张扬?”突然心念一动,“莫非她知道谁是凶手,但却有心庇护?”
恰在此时,琵琶旋律倏忽拔高,狂飙了两声后,音符陡然停顿,乐声嘎然而止。一时沉默无声,却是别有境界。
此刻,韩延已然带着张士师绕到花厅背后一排矮小的石房前,却见金陵酒肆的少东家周压与两名仆佣打扮的男子正站在门口,也如同适才张士师一般,往着东岸发愣,如痴如醉,仿佛还未从栩栩传神的琵琶声中惊醒过来。唯有一名男仆坐在一棵柳树下劈柴,神情甚是专注,似乎对外界之事毫不关注。
韩延停下脚步,回身歉然道:“这里便是厨下了。实在抱歉,让伍君多走了这么远的路。”又叫那两名男仆道:“喂,小布!大胖!你们两个快过来,快些帮忙把西瓜卸下来。”
几人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周压长吐出一口气,不无惋惜地问道:“难道就这么完结了?”脸上犹自有失魂落魄之色,大概也是在期望骤然停止的音乐还有下曲。
那叫大胖的男仆笑道:“周老弟,你运气算不错了。今日一来,便听到了李家娘子弹这曲《十面埋伏》,平常可是听不到的。”他倒是人如其名,体态极其肥胖,两只小眼睛更被满脸的肥肉挤成了两道缝。
另一男仆小布才十来岁,心直口快地接道:“是啊!不过……大家都说李家娘子只有心情不好时才会弹这支曲子……”韩延忙喝道:“还胡说八道。”小布吐了下舌头,不再说话。
韩延又为张士师介绍道:“这是小布,是我的远房亲戚,现今也在府里打杂。这是大胖,是府里的厨师。他看上去有些傻里傻气的,却能做一手好菜。”
韩延又道:“这位是金陵酒肆的周压,今晚府里有宴会,厨下人手不够,我特意请他……”周压却识得张士师是酒肆常客,忙抢过来,笑着招呼道:“原来是江宁县衙的典狱君。”
韩延这才知道张士师是江宁县的典狱,难怪总是一副严峻的神情。张士师与众人招呼,留意到一旁以仆人正在劈柴,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看四周一下。韩延道:“他叫石头,是个哑巴,耳朵也不大好使。若要跟他说话,得走到他跟前大声喊叫才奏效。”
张士师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众人对李云如的琵琶声或多或少有所反应,唯独这男仆置若罔闻,丝毫不动声色。他见小布和大胖已经将西瓜卸到一旁,便就此作别。韩延忙叫道:“小布,你送典狱君出去,顺便将灯全部掌上。”
小布应了一声,自去厨下取了火摺出来。张士师上前扶了鸡公车,正要抬脚,却听周压问道:“这是城北老圃的鸡公车吧?”张士师道:“正是。”周压笑道:“我明日要去老圃那里买瓜,不如由我顺道代典狱君送去。”
张士师尚在沉吟,周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刚好韩管家答应要为我们酒肆装两皮袋永宁泉水,我也可以顺便用鸡公车运水下山。”张士师心想:“这是一举两得之事,既方便了他,也方便了我。”便答应了他。周压连声道谢,小布自领着张士师出去。
离开湖心小岛之际,暮色愈浓。张士师四下打量,依旧如来时一般不见一个人影,清幽静谧得令人窒息,终于忍不住问道:“这里何以如此寂静寥落?”他本来下句想问,“不是说韩熙载光姬妾就有四十余人么?为何总是见不到人?”心觉不妥,便改口道,“是不是韩府本来就人少?”小布忙辩解道:“以前才不是这样子,那时候热闹得很,风光得很,光仆人、女使就有好几十号人了。唉,如今今非昔比了,自从我家相公被罢官免职,人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个空架子了。”
张士师听了一愣,没有再问。小布却接着道:“若不是厨下人手不够,管家又何必劳烦金陵酒肆的人留下帮手呢?”一边说着,一边自竹筒中取出火摺,将悬挂在石桥四角的纱灯尽数点燃。虽然灯光在湖面上显得渺小幽暗,然则原本刚硬的石桥上却立时漾出一丝暖意来。
恰在此时,一名青年男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正从小岛穿过东石桥,缓步朝湖东的亭台走去。他一身灰色长袍,看上去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理当不是府中下人。而三十来岁的年纪太过年轻,显然也不是这里的主人韩熙载了。湖东为李云如居处,假如这男子是去找她,为何他苍白的脸上挂满了忧郁、脚下的步履又如此徘徊不定?莫非……
正当他心念微动之时,小布陡然转过头来,亦看见了那年青男子,却又即刻扭转了头,迅速步入了复廊,好像生怕那男子留意到他一般。张士师见此情形,不免疑虑更深。
及至复廊尽头,突然从前面暗处冒出来一个高大昂然的人影。张士师跟在小布后头,身在明处,尚看不清那人眉目,但张士师心下已经可以确认,这人一定就是韩熙载,除了他,这里再无旁人有如此雅致飘逸的气度。
小布已然看清了来人,忙躬身让在一旁,恭谨地叫道:“韩相公!”既然被称作“韩相公”,来人必当是主人韩熙载了。这还是张士师头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近大人物,不敢怠慢,忙随同小布避让到一边。
那韩熙载面色沉郁,连头都未侧一下,便旁若无人地向前去了。他的步履极稳极慢,衬着沉默的背影,显得格外负重。
小布肃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显是对主人极为敬畏,一直等韩熙载走得老远,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这才长吁一口气,慢吞吞地将剩下的彩灯点亮。张士师见他手脚突然慢了下来,似乎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忙就此辞别,径直朝前院走去。及近拱门,迎面遇到了紫薇郎朱铣。他面色凝重,满腹心事,突然见到张士师出现时,竟然还吓了一跳。不过他并不认识张士师,以为对方只是韩府下人,随口问道:“你见到府上秦家娘子了么?”张士师一怔,心想:“秦蒻兰不是与你一道上山的么?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正待澄清自己并非韩府中人,却听见有人大叫道:“朱铣兄,你也是刚刚才到么?”
只见几名侍女簇拥着三名宾客进来,其中一人大红长袍,正是白日跨马游街的新科状元郎粲。另外两人张士师原也认得——五十余岁的是太常博士陈致雍。他本是莆田人,在闽国为太常卿,南唐破闽后,又转仕南唐。太常博士掌祭祀、礼乐、选试博士,虽然是个闲职,品级也不高,但陈致雍因精通礼学,甚得国主宠幸,适才出声招呼朱铣的也是他了;三十来岁年轻一些的是教坊副使李家明,也是李云如的亲兄长,负责管理在宫廷中演出歌舞的男女艺人。
朱铣忙舍了张士师,回身笑道:“只比致雍兄早了一脚的功夫。”又招呼道,“状元公、家明老弟……”李家明忙回礼,郎粲却只是微笑着点头,露出高傲而淡然的神态来。几人寒暄着进了复廊,丝毫没有留意到让在一旁的张士师。
走近大门时,张士师又见到了画院待诏顾闳中和周文矩。这顾、周二人均是江南著名画师,以善画人物享名天下,尤其顾闳中是目识心记的写生高手。当朝国主李煜工诗词书画,对有这方面才艺的文士素见宠幸,周、顾二人虽只是宫廷画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