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皖回不再看雨,只看着那三味药发起呆来,一直到深更天,关聆春及妻儿都睡下了,他仍坐在床头,听着窗外雨滴歇不住,细敲慢打,叩开了他一阕心扉,让案头烛火的一圈昏黄渐渐陷入缺口处。他蜷起衾被,终于有点儿暖。
其实为什么他现在才懂。
那个人忘了给他留刨花,忘了等着他送点心的时候,自己心头也早已忘了平静如水。
手指微张,将纸笺上一两陈皮、一两岩陀细致温柔地拨了一圈,渐渐合拢。末了,他凝神长看,柔软的烛光托着纸,蒙上一层轻轻浅浅的叹息。
“傻子……”说的是他,亦是自己。
他慢慢拿起一支艾蒿,将满心思绪交付于它,无声放在了纸中央。
【南柯巷】·
他回到医馆门前的时候,石阶上那个形影伶仃的人疲倦地抬起头,看见他的瞬间微微一颤,彻夜未眠的眼角尽是通红,却一刹那有了惊喜。
谢皖回一身白衫,擎着一支画着几叶青竹的伞,站在淅沥秋雨中望着他。
眼前的男人面容憔悴。全身都已湿透,浸了雨水的衣袖在右臂的地方塌了一块,阴影泠泠泛着鸦青,沉甸甸垂下阶板。乌黑的头发将脸颊的线条削硬了几分,刚极易折,似乎稍微用力即可拗断。他脸色黯然,眼睛中却有微光打颤,定了格似地紧紧盯着他,看一遍,又一遍,再一遍,丝毫没有眨眼。生怕那一眨眼的功夫,人便醒了。
他坐在这里多久了……两天两夜了?
雨水冰凉刺骨,谢皖回握在伞上的手比雨更冷。他身上还有旧伤,何苦这样糟蹋自己。一时心头硬生生剜了一刀,抵不住疼。
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屐下涟漪打乱了倒影中一角灰白天空。两人的影子也在波纹间起伏不定。
此时尚是清晨。巷深几许,夹道民宅皆是关门闭户,雨水在巷子两面乌青石墙上轻轻叩问,灰苔木讷,无人应答。只听报更郎上谯楼击鼓敲了个五更天,天庭微敞,隐隐云光在屋角鸱尾探出一点苗头,其余尽是昏黑。偶尔一辆赶早的露车打响鞭,辕辙轻驾,载货从巷道那头驶来,那车上民夫无不探头伸颈,好奇地打量医馆门前一站一坐的两人。
那两人纹丝不动。车夫吆喝一声,驱车从门前过了,到了巷口时还忍不住再回头瞅上一眼。居然还是原样,一点没动静。露车只得纳闷地拐出了二里大街。
细雨依然噼噼啪啪敲着谢皖回的竹伞。
陈焉睫毛上的水珠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连伸手拭干雨水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心无旁骛,死死看住面前立着的人。一时雨大了起来,伞罩上密密麻麻的响声重了好几分,陈焉微微张了张嘴,鼻头上的水成片淌落,凑了几颗大大的液珠在他唇边,抿一下,便悉数破裂,有些直接滑进嘴里,剩下的全挂在下颌上,直直往下掉。
那模样看上去,简直就像在哭。谢皖回喉咙微痛,轻轻咽下一丝苦涩,偏要颦着眉,冷着脸,突然大步一跨走到陈焉跟前,“呼啦”一下把那伞递了过去。
陈焉愣了愣。
雨水敲中了伞,匆匆跌落,在石阶上洒开一弧半圆,水花极细,像灰石板上窜起一圈半开的花骨朵儿。陈焉便坐在那道圆弧之中。雨水在他的触觉里瞬间停止,皮肉上寒冷稍褪,几乎有雨过天晴的错觉。
然而“错觉”两字,又硬生生逼得他怔怔相望,左手不敢妄动。
怕是一错再错,此情何堪。
谢皖回见他不接,也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却不知一疑生一疑,重重相叠,难免火上浇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好不尴尬。他这般薄面之人,本来昨夜打定主意回来坦诚相待,怎知当真面对面,眼对眼,辗转一夜所思所想竟无一句可以出口。如今那人直勾勾看着他,压根没有接伞的意思,他一时间心头聚起好一团无名业火,冷冷喝道:“爱要不要!”
说罢,手中竹伞赌气似地狠狠摔在地上,伞骨尽折,“嚓”地一响跌出几丈!
这一摔摔出了陈焉眸中一片惊惶。
下一刻,谢皖回的身子已被萧凉秋雨洒湿了一片,雨水抽下一鞭,打到他的发髻上顷刻碎开,像细雪的棱花过早上了鬓头,乌发生霜。更有一两道劲势强硬,扳弩一射,冰冷冷划过他冷峻的眉眼。未等陈焉开口,谢皖回骤然一甩衣摆,从他身侧大步跃过,推门便跨进医馆,更不回头。
“皖回……!”一声焦急呼唤硬是逼出了咽喉,“皖回——”
陈焉终于竭尽全力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起猛时一阵头晕目眩,居然像是浑身上下都服了麻散,患了寒痹一般,尚未反应过来,膝头已经重重磕上石阶,他也不觉得疼,四肢百骸全无知觉。
怕是病了。
他强迫自己站起身,怎料一抬眼,谢皖回竟是折了回来,视线刚一对上,那个人倏地沉了脸,赫然打断相交的目光。
陈焉挣扎起来,奈何力不从心,刚一站直又是一阵脚步虚浮,几乎没要再次摔下地。谢皖回又看了过来。他紧盯着陈焉的动作,脸上的情绪是一层压过一层的霜,层层生寒,欲语还休,脚步却生了钉子似地,怎么也没能再动一动。
“吃到苦头了?——淋雨的时候怎么就懂得逞能?”谢皖回骂得严厉,声音都有些打颤。
陈焉咬紧牙,硬是支起了身体。
“你身子骨硬是吧?再坐几天啊!”语调中的愠怒已经不能自制,“有本事,就一直坐下去!病死了我倒省心!”
话音落下,他自己的脸色却先白了一下。恨声闭口。
陈焉的神情似乎颤了一颤,身体微微踉跄了两步站定,只听到“省心”二字,他下意识抓住了右边湿透的袖子,雨水从指缝中涌出一两行,滴滴扎人。他张了张口:“谢大夫……”
谢皖回骤然一僵。雨珠子乍地被风一卷,在脚边扫出一排紧凑的花点。他短促地吸了几口气,胸膛大冷大热,一时七窍封入死巷,接不上气,骂不出声,两耳生鸣,最终单调地吐出两个字来:“很好!”
说罢,抽身便走!
刚一转身,自己的腕子却是被一只手使尽全力逮住。力道之大,不由令他腕子陡生剧痛。
吃了一声疼,谢皖回的脾气愈发执拗起来,发狠甩开,冲开隔帘便往院子走。才要跨出院门,那种固执得惊人的力量再一次扣住了他的手腕。情急之中,谢皖回转身势要踢他,脚踝却不偏不倚正绊住院门的木槛,猝不防往下一跌,幸亏身子被他及时扶住。
“皖回……!”低哑的呼唤有着歉意。
不听还好,这一声愈发叫他生恨,当真一脚踢在陈焉腿上!奈何那个人固如磐石,他这一动作没把人踢走,反而逼得自己后背抵住了墙。还要再挣扎时,那只左臂突然往墙上一堵,将他牢牢截在屋檐下。终于穷途末路。
斜风将数滴豆大的雨点刮了过来。清脆几声,正打在他们僵持不动的身子上。
檐不遮雨。细密的雨水接二连三随风招摇,纷纷敲着两人的侧脸,谢皖回的白衫已湿了大半,发丝微乱,乌黑细润,有几绺捎在眉角,往下缓缓掉着水珠。淋湿的一段颈子在紧密的喘息中微微起伏,在彼此的死寂间,只听你一声,我一声,低低喘气,呼吸皆是潮湿。
一动不动的对视。似有千言万语,却是不知由何说起,竟成无语。
陈焉眼神凄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张脸,半晌才呆呆一颤嘴唇,左手有点发抖地拿下墙,捻着袖子,神情恍惚,万般疼惜要替他擦干脸上的雨水。谢皖回猛一避,他更是着急得不能自已,胡乱把袖子往谢皖回脸上擦。身前的人被他一阵乱抹,蹙眉大力挣开,死活将他截住,别扭地骂道:“别擦了!不知道你袖子更湿吗!”
陈焉这才想起自己在雨中坐了两日,浑身上下更无一处不湿透的,蓦地一滞,手里动作一下子顿住,黯然收了回来,心中苦闷,怕又会惹他生气。
谢皖回见他果真停手,脸色却是更加难看,低头死咬着嘴唇。不吭声。
陈焉也不说话。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在自责中苦苦想了两个日夜,悔也好,痛也罢,肺腑之言此刻一句都想不起来,一个字都记不清楚。什么都能忘得一干二净,只偏偏忘不了自己站在滂沱大雨当中始终找不到谢皖回的那种绝望。
他害怕那种绝望再来一次。
不知僵持了多久,谢皖回垂下的眼微微一动,忽然有点艰涩地低声一句:“傻子。叫你不擦,你便不擦么?”
陈焉一怔。
细雨斜风下,似有若无窘迫让那个人垂低了脸。院门下一角昏暗,半壁微白,云雨疏处的天光阴柔地洒过肩头,照得眉梢眼角一片桃花颜色分明。仿佛冷冷清清一卷水墨白描,铺了纸,落了笔,不经意间却沾了一片胭脂。
本是无心,却缠绵入骨。本是无情,却情不自禁。
谢皖回的双眼终于慢慢抬起,对上他的视线。眸中有四分迷惘,三分苦,两分怒,最后的一分留下的是灼人的温度。满眼却只映着一个人。
陈焉的呼吸隐约重了起来。谢皖回的额头上有一颗细小的雨珠,渐渐落至眉心,他恍恍惚惚抬起自己的手指,五指微张,覆上那颗微微发光的水珠子,拂去,拭干。怯生生的动作。那对眉毛好看极了,他忍不住碰了上去,顺着眉骨,照着描了一回,在眼角的地方用指尖蹭了蹭,理上鬓发,极耐心地把一绺湿漉漉的发丝替他捋了回去。
他还要继续下去的时候,谢皖回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指。一切在那一刻静止。甚至连他自己的心跳也都一瞬间,消失。
反手让十指彼此错入,紧密握合。他低下头,轻轻衔住那两片温软的嘴唇。
谢皖回的颈子轻微一绷,闭上了眼睛。
手和手相印在一处,扣在墙上。微微有些颤抖。嘴唇在谨慎小心的短暂等待之后,没有等到任何反抗。那两片柔软像在静憩,一动不动,也在等候他的动作。
他带着怜惜,甚至敬慕,慢慢完全贴合。轻软的质感给了他一阵细微晕眩,却不敢造次,只是浅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