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寂静。陈焉的上衣仍在肩下晾着,胸膛半袒。谢皖回颦着眉,垂目凝视,只见肌肉纹理密实,匀称精悍,裹着成年男子浑然刚劲的骨架,色泽干净好看。他微微喘息时,轮廓的起伏几乎都捎着一丝硬气,如剑拔弩张,极有力度。唯一的缺憾是零零星星的细小疤痕,皆为锐器所致,新旧不一。绝非只是一次寻常的悍匪劫杀留下。
他良久才说:“你这并不是伤筋动骨,非一般跌打膏药可治,还需另配才好。但也不易痊愈。”
陈焉见他神情凝重,别人尚还罢了,如今是郎中亲口告知,料定自己的手果然废了,整个人如同掉入了冰窟窿般,一时心灰意冷。他黯然望着屋外一方四角青天半晌,乌压压的颜色愈发堵在喉头,又涩又硬,不愿再提。他勉强打起一分精神,缓缓转了个毫不相干的话头:“大夫,您可知……这附近有否收购旧书的店家?”
这话题来得突兀。谢皖回有些诧异,睨了他一眼:“问这何用?”
“……我住处恰好有些用不上的旧书,搁着也是白白可惜了里头的文章,不如,让喜欢它的人取了更好。”陈焉低声回答。
归溪八里的老佟头家倒是有间书坊。谢皖回却没提这个,只先问他:“你那些什么书,我看得么?”
陈焉蓦地悟出他的意思,一惊之下连连摇头:“不是医书,大夫您用不着的……”
“我又不只看医书!”不耐烦地甩了陈焉一记冷眼,谢皖回倏地把他的衣服拉拢回去,在他红着脸手忙脚乱系衣带的时候,丢下吓他一跳的结论来,“我用不用得着,瞧过便知——”
陈焉登时一怔,没了主意。
那些书,谢皖回又怎会用得上。
【南柯巷】?
那些书,他当真用不上。
谢皖回愣着,将第十本也取过来,翻开靛蓝的封皮,余下尚有七、八本,相同颜色,整整齐齐收在一个方匣子里,井然有序。陈焉默然立在一侧,欲言又止,眼神中有少许难堪。
——皆是兵书。
却还真不是寻常人看得的。谢皖回迟疑地瞥了一下身后的男人,陈焉垂目不语,似乎刻意藏了情绪。他心下困惑,手指继而翻到书内誊写的部分,定睛细看,但见字迹干净工整,笔锋隽秀有力,走笔挥墨,颇有几分潇洒意气。
抄誊之人写得一手极劲练的正楷。疏放不失精密,洒脱不失浑厚,叫人免不得喝一声采。
谢皖回居然看得有点出神,反覆看了数页,犹不离眼,喃喃问道:“这是谁的字?”
陈焉的嘴唇微微一张,话终究没有出口。
谢皖回不过失口一问,也未急于求解,只逐个欣赏那字,一页页翻至最后,在末尾之处看见一款题字:陈焉,誊于泗州刑衡。
“……是我右手写的字。”
心底一颤,循声望去,那个人也痴了一般凝神注视那几道陈年笔迹,淡然微笑。眼中分明有苦物裂开一角,纸里纸外,已然永隔,笑容终是藏不住满目凄凉。谢皖回震惊之余,只觉得心口一窒。
——那右手的字,是再也没有了。
陈焉望了那字迹有一炷香的功夫,倦极闭眼,缓缓摇了摇头,动手将桌上摊开来的书本一一拣齐叠好,待要合起木匣,却见谢皖回手中还攥着一本,顿了顿,还是探了手去轻轻握住书本的另一端,试图拉回,可谢皖回居然下了几分力道,牢牢扣着,他一时竟抽不出来。陈焉尴尬地跟他一人攥着一头,不知所措。屋内一时死寂,壶漏声声催人心乱。
“大夫,这些……想来您也不爱看,让我收好,改日到书坊卖了罢。”好不容易低声把话说出口。
谢皖回双眉几乎拧到一块去,莫名地胸口便闹腾起来,极想骂人,还未及开口,前门处忽地有动静“嘎吱”一声,一人推门而入,脚步听着轻快洒脱,尚不曾见影,张扬高昂的语调已到了屋内:“请问,这儿可住着一位姓陈名焉的公子啊?”
陈焉诧异,忙应了一声便出了厢房迎上去。
来的竟是个面生的贵公子。衣袍深有都邑之风,轻衫锦服,蟹壳青的巾帻上贯着一支游鲤雕簪,别致罕有。那男子眉清目秀,笑靥如春,行步生风,翩翩广袖反叫他那白墙青瓦的小院添了七八分寒碜。陈焉不觉有些赧然,茫然看住那人,未等开口,却听见谢皖回纳闷的声调从后边响起:“‘财神鱼’?”
“咦?”陈焉听他叫出男子绰号,必是相识,愈发糊涂了,拿眼不解地瞧着谢皖回。
那人这才看见他,显然有点意外,一把折扇在手心打了个转,两只桃花眼细细眯了起来,像只惫懒的幼猫:“啧,谢大夫竟在这里,不在自家医馆待着,莫不是病人都被骂跑了?”
“你又来这做什么,”谢皖回剐了他一眼,嘴不留情,“莫不是外头没钱抢了?”
“我不找你,我找这一位。”男子莞尔一笑,扇柄子搁上他肩头往旁边一拨,径直走到陈焉面前。
见陈焉神色迷惘,他微笑着提起一爿衣袂,露出腰间一柄玄鞘长剑。对方眼底乍现一丝震惊,他笑得优雅,一作揖:“这位想必是陈公子了。在下蔡申玉,聿京‘寔丰库’的总当家,特地给您道歉来的——我那新雇的伙计眼拙,这把剑,远不止二十两银子。幸亏我早先细查了一遍账目,才没落下欺人讹财的罪名。”
突来的变故始料未及。陈焉只觉通耳轰鸣,浑然僵直,呆呆盯着剑,苦、辣、酸、甜齐入喉头。难解滋味。
“好剑啊,若是我,定不舍得用来典押银钱。”蔡申玉解了剑,犹咂舌赞叹,细抚一回,才双手将它端起,递与陈焉,“千金易求,良剑难寻。陈公子,如此贵重之物,您还是好生收着罢。”
陈焉心口狂跳,下意识已出手去接,却在那瞬间打了个颤,硬生生截在那儿不动弹了。
他把拳头一点点攥紧,按了下去,鬓间数行冷汗。半晌,他颤声苦笑:“……不。大当家,我不过一介木匠,要这剑何用?既已典当,也不再可惜了。再说,我这些天确实急需一笔钱。”
“唔,不可惜?那就怪了。”蔡申玉的折扇搭在唇边,明眸一转,似乎屡思不解,“我那伙计虽然眼拙,记性倒是不差。我问他时,他还说当时那位客官临走时千叮万嘱,尤为交待‘但求有一日遇上仗义行侠的真豪杰,识得这剑,心存爱惜,才好把这剑托付给他,也不枉它随我多年’……既说出这般话来……我便猜,这售剑之人必有隐情,迫不得已才会上我那儿典剑。”
陈焉被他说中心事,神情溃散,仿佛遭了霜雪迎面扑杀而来,满满一怀冰冷。
他又何曾舍得?
可他一个废人,纵是不舍得又如何!越是疼惜这剑,越是见不得它终日只能封于木椟之中,朽于尘埃之间,辱没了寒光白刃。
那不止是剑,更是他的过去。背井离乡,远赴京邑,为的不过彻底忘掉前尘往事。几次想要将剑转赠他人,到底狠不下心。这一回的燃眉之急终于逼迫他放了手,却不料被典铺的总当家道破一腔悲恸。陈焉眼底禁不住一红。左手急遽颤抖,按上右臂。
看他脸色惨白,蔡申玉暗下猜测,笑了笑解开尴尬:“不过既然陈公子有难处,这剑暂时放在我这儿也成。那二十两权当在下为借剑一赏,抵给陈公子应急用。他日你再来赎回,我定还你。”
谢皖回的声音此时突然冷冷响起,听不出是何情绪:“你说此剑难得,好在何处?”
蔡申玉意味颇深地瞟了他一眼,扇头顺着剑身一撩,顿在中段一行鸦青篆字上:“我说它难得,并不只因为锻造精良,还因为这上边‘威震苏合’四个字。”
陈焉脸色骤变。
谢皖回眼神凌厉地盯着陈焉,口中却继续追问:“这四个字有何来历?”
“啊,那来历甚是有趣。”蔡申玉挑起一角眉,微微笑道,“苏合本是泗州一座海防要镇。八年前曾遭寇船劫掠,守镇将领平庸无能,退兵三十里,致使寇匪猖狂西进,屠杀百姓,所幸泗州水师一路号称‘骞字军’的精兵赶到,不过一千人马,居然逼退三千海寇,毁船数十。先帝为此龙颜大悦,特地降旨号令宫中名匠造剑一千,上刻‘威震苏合’,赏赐给‘骞字军’众位将士。”
平地风起。陈焉缓缓闭目,咬了下唇。
“说到这,恕蔡某大胆一问……莫非,陈公子曾在泗州服过役?”蔡申玉顾剑自语,放沉了声调,扪掌道,“提到苏合之役,我倒恍惚记得南州水师中有个人,跟你同名——”
“当家!”陈焉骤地截断他的话。哑然半晌,他方才微弱地补了句,“我,没去过泗州。”
蔡申玉凝视他许久,收剑一笑:“那么是我弄错了。失礼。”
而谢皖回的眼自始至终盯着他。乌黑透彻,利可削铁。里头映出那一点微光一如他们初见,轻易在他的喉尖钉下一枚细针,所刺之处不过微痛,深却入了骨。他分明见过自己在书末的落款。白纸黑字,写的正是泗州地名。
陈焉想到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个骗子,一阵难过。
可那人却一撇头,表情冷峻,乜斜着眼看蔡申玉,冷不丁蔑然一笑:“日后还他?太迟了——你刚才说付了他二十两银子?自己数!”
说罢,一只银囊竟是凌空砸到蔡申玉怀里,对方正睁大了眼欲说什么,谢皖回劈手夺剑,淡淡一瞥“威震苏合”四个篆字,唇角嗤笑一声,冷眼对住陈焉愕然的脸,朗声道:“陈焉,我跟你做笔生意!”
居高临下将剑一下摔在陈焉面前,泥尘四溅。
“定金便是这个——”他斜着一边眉,声音清亮有劲。
【南柯巷】?
怎么也忘不了。那人掷剑在地,凌厉的目光不容他有丝毫退却。
当他迷惘问起那桩生意的详情,谢皖回只极冷淡地回答:想到再告诉你。他愣住,蔡申玉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微笑。
终归又欠下他一个人情。
翌日大早,雨水又至。所幸细柔,只如一枚女红最爱的绣花针,一针一线将瓦檐缝入湿漉漉的粉墙,打籽绣似地蒙了一层薄薄珠花。
陈焉一宿未眠。辗转反侧,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