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嶝岛?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地方。其实该算我孤陋寡闻,大嶝、小嶝、角屿是因炮击金门而被国务院命名的“英雄三岛”。在哪儿偷渡不行,非得跑到“英雄三岛”上偷渡?真是弱智!我还替那人查了字典,我想那人一定没有看看字典里嶝字的解释就贸然偷渡去了。
嶝字,字典里的解释是:山上可以攀登的小道。小道 ?放着那么多的大道不走干吗非要走小道?自此,我老觉得嶝这个字不太吉利。后来,我才知,大嶝与金门一水相隔,最近距离仅有3000米,游也游过去了。所以,那儿对偷渡的人的确是有诱惑力。可是,按宿命的说法,最具诱惑力的地方可能恰恰是一个人的死地。而大嶝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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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我是谁(4)
我决定就去大嶝看看。当然我从未想过偷渡更没想过叛逃。逃到金门去?金门那么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有什么好?我到大嶝本也没打算长住,我就是想看一看就走。可是,我到大嶝的当天,被岛上开得很艳丽的一种花所吸引,那种花我在北京没有看到过,我感叹在四面都是海水的孤岛上,竟能生长这么美丽的花朵!当地人告诉我那花儿叫三角梅。我遍寻岛上的三角梅,凡是长着三角梅的地方,我都想看看。好像我此行的目的就是遍访这个叫三角梅的花朵来的,恍如遍寻我梦中的情人……
最终的结果是我迷了路。我是在岛上的一片奇特的林子里迷的路。夜幕在我迷路的那个时候一下子拉下来。我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都无法辨别。我向哪一个方向走都听见海啸就在我的脚下。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掉到海里去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原地别动,等待天亮。我在等待的过程中耳朵里仿佛混杂了这个世界上千奇百怪的各种声响,恐惧像血液里的花朵从我的身体里向外生长,它们一朵连着一朵,恍若花朵的海洋,它们足以淹没了我。这时候,我听到了人声。确切地说,是人的很微弱的呼救声。
起初,我以为那是我因极度恐惧而出现的幻觉。也或许,那求救就是我自己潜意识发出来的。可是,那声音穿过了所有的声音抵达我的耳鼓,尔后,它们就像知了的空壳粘连在树皮上那般粘连在我的耳鼓上再也不离开了。
我屏息极力辨别着,不错,的确有人的声音,而且是一个男人发出低低的呼救之声。声音就在离我不远的某个地方,我循着声音走过去,离那声音越近,越觉得那声音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
怎么可能呢?来自地下的活着的人?我不敢再往前走了。那声音好像也戛然而止。世界一下子陷进一片莫明的静里。
我决定以沉默对抗这陌生的静。最起码我不应首先发出任何声响而过早地把自己暴露在这样一片摸不透的黑和静里。这时候,倘若真有攻击存在,那么谁先发出声音谁就可能首先成为被袭的目标。
我一直警觉地目视着黑夜里的一切动静不敢有丝毫的差池。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那个藏在地底下的声音再次断断续续冒出来:“来人呀……救救……我……上面……有人吗?”
这一次,我从呼救的话语里确定那人的确是在地下。我豁出胆儿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喊道:“你是谁?在什么地方?”
“我?我是林大海,我,我掉到井里了,快,快拉我上去吧……”或许是因为听到了回声,他的声音就像走调的琴弦,一下子从低沉处陡地尖利起来。
只要是活人我就不怕了。我又试着往前走几步,停下,然后我说:“你能坚持住吗?我会想办法把你救上来,你告诉我井有多深?”
他说话的时候,我就往那井口处移步。我知道这有多危险,因为,我无法确定那口井的位置,弄不好,我也会失身掉下去……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脚底一滑,一只脚已感到一片空洞……我得感谢身子下边那密密的一蓬像是树丛还是藤类的某种东西,因为我就是在情急中抓住了它们才中止了陷落。我找到了那个井口。
现在,我遭遇的是迷失,那个自称叫林大海的人遭遇的是陷落,虽然遭遇的形式不同,境遇却是没什么区别,谁也好不过谁。我必须救出那人我才能自救,他是本地人,只有他可以引领我走出这迷失。
我镇定一下自己,然后一边跟井下的林大海不停地说话,一边将身上能脱的衣服都脱下来,可是,我身上没有刀具,不能立即将那些衣服撕扯成条状,这也是日后我常备刀具带在身上的原始动意。
我想起我的钥匙上还坠着一把剪指甲刀,我便用指甲刀在衣服和牛仔裤上剪出一些小口,我用力沿那些小口把衣服撕开……在黑暗中干这些活计的时候我很从容,因为我不再是孤独的一个人被困在林子里,那个人,境地虽然比我更糟,暂时也不能给我实质的希望和帮助,我也并不指望将来他会给我以帮助,而我的内心却涌动着一股股我说不上来的激情。我只一心一意要把那个叫林大海的人搭救上来,我已经忘记了我的迷失是为了遍访岛上的三角梅,我甚至为我的迷失找到了新的合理的解释:这一场迷失纯属命运的一种安排,是命运让我来搭救这个叫林大海的人。我感觉那一晚上的自己,骨子里也是很英雄气概的。
我忘记了时间。不知道时间的快与慢,每每回忆那一幕,我总觉得就像看一部默片,默片里的自己不能说话,我尽管看到了自己也仍然是哑口无言。也仿佛那是一场空洞的梦,我在一个空洞的梦里遇到了掉在了我的梦的空洞里的林大海。只有我可以把林大海拉上来。我用力地拉着,其实我用衣服捆绑着的那丝丝缕缕,只要有一个环节挣脱断裂了,林大海都将再次沉进那个空洞里,我在暗夜里能听见衣服的横丝和竖丝渐渐剥离的响动,我是以自己都不晓得的坚韧毅力坚持到剥离发生的瞬间把林大海终于打捞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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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我是谁(5)
林大海为了自救而耗去了全部的精力,我是为了救林大海也耗出了全部精力,我们两个精力尽耗的人倒伏在一起,我想林大海是一下子就昏过去了,我是无力让林大海醒来也无力带他走出这丛林而逐渐昏过去的。等我们醒来,天已经亮了,我们发现我们睡在一大丛三角梅里,枝条上的花朵就像柔软的棉被,覆盖在我赤裸的身上和泥猴一般的林大海的身上。我真想就永远在三角梅的花瓣里这样睡去,在花朵的梦里,重新培植我的梦。我的梦,会像花朵那样有繁华的子孙……
林大海说:“你醒醒,你知道吗,我掉到井里已经三天三夜了,我就知道会有一个人来救我。我一直等着那个来救我的人。可是,我没想到是你这样的一个人来救我啊!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恩人谈不上,我也是因为迷了路出不去了,你知道怎么出去么?”
林大海说:“我们家就住林子外面,我前天夜里感觉胸闷得慌,就想穿过林子到海边透透气,谁知这儿还有一口枯井呢?以前老走,也没见谁掉进去过……”
我和林大海互相搀扶着往林子外面走,晨曦里的林子弥漫着一层又一层薄雾。人在雾中,鸟在树上,三角梅在脚边丛生丛长,一个人怎么会不迷路呢?这儿就像某个岛主布设的什么阵,你只会越走越迷惑。
林大海的家其实就紧靠着林子边儿,可是,林大海的家中只有一个瞎妈妈,瞎妈妈三天三夜不见儿回来,就以为大海是出海了。这也是三天三夜没有人去寻大海的原因。
我跟大海谎称说,我是个自由写作人,来岛上体验体验生活。
大海说:“那你就是作家吧?以前也有一个作家来岛上体验生活,就住我家。那时我还小,我妈的眼睛还好着呢,那人就跟我爸每天出海打鱼……”
“那,我也能跟着你出海去见见世面吗?”
大海说:“那当然。你要是不嫌弃,也住我家吧!”
我说:“我不会白住,我会交你们伙食费和住宿费的。”我不想让林大海以为欠我什么,我也不想让自己欠林大海什么。可是林大海却急了,他说:“那怎么可以呢?你这不是骂我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我说:“大海,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要是没有你,我也许就困死在林子里了。所以,你不用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是我们的缘分,要不,我怎么可能住到你家里?怎么可能跟你一起出海?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就特羡慕住在海边上的人,蓝色的大海、成群的白鹭、红日、潮汐、晚归的渔船,它们是我童年的一梦又一梦,我以为住在海边上的人,离我远得就像住到了天边一样。我甚至以为渔船在海的尽头搭一架梯子就可以扶摇直上到天上……不瞒你说,我想象的天空就跟大海一样。”
我有点自说自话。其实那一时刻,在我的心里,有某种不确定的东西,像天空里的云一般聚集着。
林大海却固执地纠正我说:“大海不是蓝色的,大海是黑色的。”林大海的话让我的心悚然一下,我陡地想起不久前我重复地做着的一种梦。我梦见无边无际的海,那海水是黑色的。黑色包裹着我,我感到恐惧……
现在,有一个人,确确实实地告诉我,海水是黑色的。这话,就好比有一个人站在你梦的边缘,猛一下,把你推进了那黑里一样,令你躲闪不及。
林大海身体稍稍恢复过来,我就和林大海出海了。我是那么急切地想知道海水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捕鱼常常是在晚上进行的。
夜是黑色的,海水是黑色的。渔船在夜与海双重深厚的黑里漂泊着,偶尔会有一条渔船在海面上经过,它会像海浪里翻滚出来的一条大鱼,在同样的深黑里一闪就不见了。在无边无际的黑色连着的黑色里,我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孤独和恐惧。
孤独和恐惧是埋伏在人血液里的一种东西,你用勇敢和无畏这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