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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尧走了。在姚尧离我而去的最初的日子里,我不知自己是怎么捱过来的。我的白天和黑夜,都充满了姚尧。她的黝黑的皮肤,那种健康富有光彩的黝黑。那双眸子,那双深黑而又明亮的眸子,像一潭深水宁静而暗含波澜。那是我看姚尧的第一眼,那第一眼,像时光的大回放,一遍又一遍地充满我生命的所有缝隙。我甚至还能记得我当时心中的那一念:男人,是愿意纵身跳进这样的深潭的。我明知当时回应我的是姚尧无动于衷的一种漠然,可是我却被一种漠然所打动。也许从那一刻起,便命定了我跟姚尧间悲剧的情怀……
我必须对姚尧的死负责。
如果不是我的搅扰,姚尧会像所有的即将走出校门的女孩子一样,开始她们如花儿一般的青春年华。生命的旅程漫漫,而幸福,而苦难,它们就被不经意地布置在姚尧必然就餐的某一张餐桌上,等着姚去品尝。那个中的滋味就像生命树上的记忆果,它们或甜蜜或苦涩地挂在一个人一生的树上。姚尧看不见她生命中的那棵大树了。
美国作家杰克·凯鲁亚克说:“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可是姚尧啊,姚尧年轻得连“上路”都没有准备好啊!
姚尧她还什么都没准备好……
我发誓,就是上天入地,我也要把杀害姚尧的凶手找出来。
为此,找到杀害姚尧的那个凶手成了我生命中的惟一。
我对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保持沉默。我不在乎给了我什么处分,不在乎由谁接替了我的探案工作,我甚至也不在乎离职和被解职,那些平日里被很看重的职务、地位、荣誉,在生命的重创面前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姚尧的死,成了我一个人探案的开始。
我断定姚尧是在厕所里被人刺中的。作案的手法和前两起相同,受袭的部位也一模一样,右肺肺动脉。
我清楚地记得我跟姚尧从前做拍档的日子,记得那个雨天,我买一把伞,四下里看看没人,迅速地从一墙角处现身递给她时,她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她说的话也仿佛就在耳边。她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那个凶犯又出来了。”我也记得我当时说,“你得记着,凶犯是从后面尾随上来的。”姚尧却不以为然地说,“错,你何以见得凶犯一定就是从后面上来的呢?难道他不会在你的前面等着你?或是像你一样,冷不丁地从旁闪现出来?怨不得你老找不到凶犯呢,你的思维限定了你,你让那个凶犯钻了空子!他要是再杀人,你还是找不到他。”
还有一次,我在她的前方一个不显眼的路边站定,看着她走近我。我曾想,我要是罪犯,我这么着等待我要杀的目标向我走过来,那个目标,她会注意到我吗?她会有所警觉吗?她能意识到我是她的一个危险吗?如果她已有所警觉,如果她已意识到了危险,还会发生那么从容不迫的谋杀吗?根据现场的勘查表明,受害人均无反抗和搏斗的迹象。那么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受害人才无一点防备之心呢?而且,那尖刀是近距离从后背插入右肺的,假如凶犯真的是从后面尾随而来,走在前边的人,对自己身后的动静会更加警觉的。
姚尧看见了我是怎么说的?那情景,我怎么能忘呢?
——她看见了我,笑着斜睨着我说,“这么快就改变破案思想了?也许你说的完全对,那个凶犯是从背后尾随的。我远远就看见你站在这儿了,有像你那么傻的凶犯这么站在这儿等我的出现吗?别忘了,女人,对路边闲站着的男人可是充满警惕的!”
“那,如果我是你的一个熟人呢?你的恋人?或是情人?我是不是就可以这样揽住你的腰或是肩,相偎着一路走,然后……”
“趁我不备,用事先准备好的一把尖刀刺进我的……,这像电影镜头。现实里这也太恐惧了吧?这样的恋人和情人,下辈子我宁愿做牛做马也不想摊上!哎,你说,他为什么非得扎人家的肺呢?你说,这要是扎不好,扎偏了,那会……?”
“因为他懂得,他专业,他了解,他,不可能扎偏吧?可是,那个妓女和那个打工妹,她们没有丝毫的关联……”
“凶杀一定要有内在的什么联系和因果吗?如果他是一个心理有病的人,一个变态狂,逮谁杀谁呢?你看美国的许多大片,不都是表现心理变态导致的无因果犯罪吗!”
我没有时间探究那个凶手的犯罪动机,我也无暇顾及姚尧的死与前两起案子是否有关联,我只是明白了一点:凶手他从来就没有尾随在任何人的身后,也不是与被害人面对面交锋,更不是从侧面偷袭得手,他完全不在我跟姚尧推测和争论的种种之中。也不在侦查员常规的探案思路之内。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姚尧是从厕所里出来后倒下的,我至死也不会想到凶手他是在厕所里动手的。
第一部 唐(12)
一个多么凶残、大胆而又富于冒险的凶手!晚间,巷子里很少有人来来去去地闲逛。巷子里的公厕,也不会像临街的公厕那么人多,上公厕的,大多是住在四合院和大杂院里的附近人家,以及走亲访友的过路的单身男客或是女客。凶手他只要想作案,他只消先潜入公厕,“守株待兔”,侍机动手即可。而且他所担风险小而又小。假若他正巧“待”到单身一个的,他趁那女子离厕的那个短暂瞬间,装作也要离厕的样子紧随其后,谁会防备那个和自己一块即将离厕的“同路人”呢?那个人,他真的是所有人经历和经验之中的意想不到啊!他就是在她们豪无戒备之心防备之念的刹那要了她们的命!他做到了。他那么自然而然就能近距离地从她们的背后刺她们的右肺动肺,然后他快得在你全无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短暂里收刀闪身扬长而去……那个被他要了命的人,可以从厕所里走出来,可是,她不能喊,不能说话,不能追赶。她只能呼不能吸。等到被发现,他已经逃之夭夭了。他没有什么风险,他很安全。只有一个万一,万一,有人在他动手的那个刹那闯进厕所。可是那个时间太不好捕捉,太不好碰上。即使碰上,他迅疾地抽身离去,没有人会怀疑他,怀疑一个上厕所的人?没有人看见他。没有人?她看见了吗?看清了吗?看见了又有什么关系,她说不出话。她没有救的,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死!
一个人,一个女人,她的确只有在这样的情景里才是毫无防备之心毫无警惕性的啊!她们之中,不也包括永不能再回还的姚尧吗?而且,同性间,本就有一种信赖感……等等,我想到了什么?同性间?同性间是什么意思?莫非潜意识里我认同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凶手,他,他不是我和乔以及我们开会时所确定的:作案的凶手他应该是个男性。是不是现在就可以说,那是一个女凶手?这是我的意识里第一次这么大胆地跳跃出来的想法,这想法令我浑身冷颤……
而我的理智告诉我,切不能按照臆想行事。我开始从姚尧的死出发,寻找与姚尧的死相关的线索。如此,逊当然是我首要怀疑的对象。
而当我去找逊的时候,姚尧的养母告诉我,姚尧遇害的那天晚上,逊就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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逊为什么就失踪了呢?逊的失踪是偶然呢还是必然?我不能设想逊将姚尧杀害的那个过程。逊干嘛要杀害姚尧呢?由爱生恨?那恨不足以杀害至亲啊!“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的那种毁灭和自毁吗?他作案的刀具呢?它们,难道也和逊一起消失了吗?那么,它们曾经的痕迹是否也一并都能消失得了呢?可是,逊有那么专业吗?逊懂得将那种锐利刺入肺动脉造成人的窒息而无力呼救和反抗的凶残和歹毒吗?那得具备怎样的一种冰冷和一种恶到极至的老谋深算啊!细较起来,逊就显得稚气和情绪化且全无成府了。我不知为什么就想到了诗人顾城在新西兰的一个小岛上斫妻自缢的惨剧。
记得他在“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那首诗中写道,“我希望/每一个时刻/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我希望/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画出笨拙的自由/画下一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一片天空/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一个淡绿的夜晚和苹果/……/最后,在纸角上/我还想画下自己/画下一个树熊/他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发愣/他没有家/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他只有很多很多/浆果一样的梦/和很大很大的眼睛”,完全是孩子的思维和幻想,那种纯洁稚嫩的温情,触动着每一个易感的心灵。
早年, 我最喜欢顾城的那首“来临”:
请打开窗子,抚摸飘舞的秋风 夏日像一杯浓茶,此时已澄清 再没有噩梦,没有蜷缩的影子 我的呼吸是云朵,愿望是歌声
请打开窗子,我就会来临 你的黑头发在飘,后面是晴空 响亮的屋顶,柔弱的旗子和人 它们细小地走动着,没有扬起灰尘
我已经来临,再不用苦苦等待 只要合上眼睛,就能找到嘴唇 曾有一只船,从沙滩飘向陡壁 阳光像木桨样倾斜,浸在清凉的梦中
呵,没有万王之王,万灵之灵 你是我的爱人,我不灭的生命 我要在你的血液里,诉说遥远的一切 人间是园林,覆盖着回忆之声
它述说了一个纯净美好同时被爱神赐福的“人间园林”,飘溢着永恒的爱和宁静的空气。可有谁预料日后,它们竟成为覆盖于诗人和爱人身上的深黑的棺木……
没有人能说得清,这个世界到底还将发生多少的出人意料和突如其来。
无数的人和事,被无数的新的人和事所覆盖。覆盖有时不留痕迹。一场远在伊拉克的战争会将全世界人的目光从一个人一件事的身上迅速移开,一个人的死,和一场战争中丧生的人来比,变得微不足道。那个伊拉克儿童挂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