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叔看了看曹屠,后者便带着两个护院凑到一块黑色木板旁,用力将其中一块掀开。蒲须桐紧张极了,目光随着他们掀动的板子上移,然后扑通一下落到板子下面。
他倒抽一口凉气:那下面竟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空洞!
【微光】
阴冷的风打在脸上,湿湿凉凉的,带着细微的疼痛。此时,雨势已经小了很多,院子里透出一股腐烂味,夹杂着浓重的土腥。
这时,只听蒲二叔“和蔼”地问了一句:“大少爷,您知道这个方方正正的坑洞是做什么用的吗?”
蒲须桐摇了摇头。
蒲二叔抿了抿嘴道:“马上您便会知道了。”
牟叔示意曹屠将立春拉过去,直接丢到泥泞的坑洞中,蒲须桐忍不住一颤:难道,他们要活埋她?!
他没有猜错:在蒲家犯下杀人之罪的人,按照家法应施以活埋之罚。立春杀害了樊氏,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带着某种不可违抗性!
蒲须桐能够感到虽然她极力控制着,身体仍在不自觉地抖动。她知道,她正在一步步滑向死亡,却无力改变。
不管怎样,这是她的选择吧。
他眼睁睁地看着立春被丢进坑洞,她的脸上、身上沾满了泥,雨水落在泥巴上,晕开一朵朵褐色的花,带着死亡的诱惑,引她前往另一个世界。
或许有很长的路,或许转眼便到了吧。
整个小院人头攒动,却没有人说话,众人都在通过眼神互相传递着信息。
牟叔向曹屠点点头,示意家法开始实行。
家法简单而粗暴,几个护院便拎起铲子有规律地向坑洞中填土,泥土从四面八方涌来,像奔赴一场死亡的盛宴,砸到她身上,愈来愈多,愈来愈重。立春本能地挡住了脸,没人知道,雨水淋到她的脸上的时候,冲走了她绝望的泪。
一个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要遭此毒手,她美好的生命刚刚展开,便要以这种方式来宣告结束。
立春强忍着,强忍着,她是一个坚忍的女孩,她外表坚强,甚至偶尔带着某种攻击性,只因为她拥有一颗柔软脆弱的心。她试图说服自己死亡只是一个短暂的瞬间,但现在看来,她曾经的猜想全部是错误的,死亡并不短暂。反之,它无比漫长。泥土还在不断落下,迅速将她包裹起来,她顺着黑雨的方向望去,头顶上仍是一成不变的灰白,她期待着能够有一道光冲破这灰暗的世界,她知道,她无法等到那一天了,只能将这团希望放在心中。
或许,这是她心中仅有的暖意了。
坑洞的四周站满了人,他们表情各异,有人面带微笑,有人佯装哀伤,有人表情轻蔑,有人不屑一顾。只因为,他们站在看客的角度上,无论这场戏如何继续,无论它激烈或平淡,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来看看热闹,热闹过去,便各自离去了。
立春的目光在不同的面孔上来来回回,她看到了蒲须桐的脸,一张被纷繁交杂的情绪拉扯着的脸。
去救她!
一定要去救她!
当泥土渐渐收走她的呼吸,她将所有的恐惧和希冀化作了一声尖叫,好似要用尽全部力量,如同烟花一般,美丽全部绽放在了消失的罅隙。
最后一抔泥土填了下去,刚才还有些许动静的坑洞最终变得安静了。
好像只有瞬间般短暂,又好像有千万年般漫长。立春仿佛气泡一般,随着噗的一声,便消失了。
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蒲须桐本来可以阻止她的疯狂举动,他明明可以做到,不过在选择的边缘,他最终没有坚持下去。
立春被活埋了,她被沉重且潮湿的泥土埋掉了,同样,蒲须桐也被活埋了,他被蒲家大院这无形的残酷活埋了,他也被自己心底的自卑和无力活埋了。
立春的生命在活埋中终结了,蒲须桐却在活埋中获得了新生,他渴望力量,不顾一切地渴望力量!
他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众人已经散去。他瞄了一眼刚才活埋立春的坑洞,已经盖上了黑色的板子,像一扇门,连接着两个世界。
黑雨从天而降,却没有淋到蒲须桐身上,他扭头看看,喜鹊一直站在他身边,手里撑着一把伞,雨水打湿了她的脸,像无数条细小的蛇,顺着脸颊而下,在下巴处交汇,他甚至分辨不出,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鼻子一酸,颤抖着问:“你说,立春死了吗?”
喜鹊吞了一口唾沫,她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点头。
【警告】
好像有一团棉花,满满当当地塞进了柳清浅的喉咙,她感觉呼吸逐渐被吸了去,知觉也被一点一点剥离出了体腔。
微弱的油灯深处好像传来了呼喊声,她竖起耳朵,终于听清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在叫她,叫她:“来吧,来吧,来这个世界。”
无数只黑色的触手伸了过来,顺着她的小腿爬满身体,然后互相缠绕,愈缠愈紧。她被拖了起来。去吧,去吧,去她说的世界吧。
她被触手们拖曳着,朝着女人声音的方向前进着。
好吧,好吧,去她说的世界吧。
最终她放弃了,顺从了。
突然,头顶的黑暗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清浅!
由远及近。
清浅!
由模糊到清晰。
清浅!
柳清浅。他在叫我,是蒲须桐在叫我。
她想要发出声音,告诉他,她在这里,不过喉咙里的棉花愈塞愈紧,她逐渐沉了下去,沉入了一片深海。
好冷,真的好冷。
她曾经体验过这种感觉,她知道,这应该就是死亡的感觉了。
柳清浅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身在红蓝阙了。
柔软的被子散发着干燥的香气,这味道让她感觉很安全。她动了动身体,瞬间,剧痛从每一根神经的深处溢了出来。她想要发出声音,却先重重地咳出了一口痰。一直守在床边的喜鹊惊叫了一声,“大少爷,清浅小姐醒了!”
靠在桌旁睡着的蒲须桐倏地一下坐了起来,他一个箭步冲到床前,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喜极而泣,“清浅,你终于醒了。”
柳清浅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虚弱地问道:“我是不是已经……已经死了?”
蒲须桐一阵心痛,他不仅让心爱的女子受了冤屈,还差点让她丢掉性命,若不是立春违心承认了一切,替她赴死,或许她已经病死在黑窖之中了。
他擦掉眼角的泪,说:“你没有死,你还活着,不信你摸摸看。”说着,他轻轻拉起了她的手,她的手是冷冰冰的,他将她的手贴到脸上,告诉她,她已经脱离危险了。
这或许是每个女人最感动的时刻吧——心爱的人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然后给她最温暖的手心。
她,应该知足了。
全身的疼痛仿佛在这一瞬减轻了,她仍不忘问道:“是不是找到杀害樊氏的凶手了,才把我放了出来?”
蒲须桐摸了摸她的额头,说:“现在你不要说太多的话,等你病情好些了,我会详细说与你听的,好吗?”虽然柳清浅感觉有些不对劲,不过她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再没有精力去追问了。
喜鹊见蒲须桐一脸倦意,便道:“大少爷,您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您已经一天一夜没睡觉了。放心吧,这里有我呢。”
这话倒是提醒了柳清浅,自她醒来后,并未见到立春,她不禁问道:“立春呢,立春去哪了?”
喜鹊一时语塞,蒲须桐怕真相被捅破,便抢在前面说:“立春她,那个……对了对了……她哥哥前两天过来了,花了一笔钱将她赎走了,还说帮她找了婆家,她说待安定了会给我们写信的。”
被赎走了?
这个解释显然有些突兀,柳清浅本想再多问些的,将她心中的疑团一一解开。不过,她还是忍住了没问,只是点了点头。
蒲须桐转身出了门,喜鹊也跟了出去。门外,他低声嘱咐道:“你暂时不要对她提立春的事,我也会嘱咐其他人保密的。”
喜鹊应了一声,便回房了。
这天晚上,厨房特意送来了可口的饭菜,不过柳清浅没有胃口。不知为何,自从醒来后,她一直觉得十分不安,好像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晚饭后,喜鹊便服侍她睡下了。蒲须桐怕柳清浅晚上有什么需要,便要喜鹊留在房中陪同。
夜缓缓滑进了深处。
柳清浅感觉异常疲倦,却毫无睡意,她轻声问道:“喜鹊,你睡了吗?”
喜鹊一惊,猛然坐起身,⑸⑨⑵问道:“清浅小姐,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说着,便要点起油灯。
柳清浅急忙解释道:“我没事,只是睡不着,想和你说话而已。”
喜鹊松了口气,说:“说话啊……您想说点什么?”
柳清浅思忖了一下,问道:“白天的时候,我问大少爷杀害樊氏的凶手是谁,他没有说,你告诉我吧,是谁做的?”
喜鹊突然想起了蒲须桐嘱咐她的话:“若清浅问起谁是杀害樊氏的凶手,你说只有老太太自己知道。”她清了清嗓子,说:“其实我也不清楚,只听说老太太找到了凶手,便将您放出来了。我想,或许是老太太心疼您了,直接放了您有失威信,便谎称凶手找到了,放您出来了吧。”
仔细一想,柳清浅也觉得有理,若真是如此,杀害樊氏的人还藏在蒲家,还是需要用心提防。
她继续问道:“那立春是什么时候被领走的,我记得她哥哥前些日子刚刚来过的,那时还穷困潦倒,怎么突然有了钱,还将她赎走了?”
喜鹊结结巴巴地回道:“大概……有几天了吧,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她哥哥拿一笔钱为她赎了身。”
柳清浅嗯了一声,有些失落地问道:“那她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什么话给我,或者留什么东西?”
喜鹊忽然想到立春赴死的当日曾交给她一封信。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话正在喉咙里打转,谁知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像指甲刮在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