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离开了铁桥,在深重的黑暗中,男子突然叫道:“快停车!”
“怎么了?”
“我有点不舒服。”
章一郎调整了一下车里的后视镜,见那男子埋着脸手压着嘴巴,脑袋后面的头发一根根竖着。会不会是头部被打到了,现在才觉得恶心想吐?章一郎这么想着,急忙靠边停车。
拉上手刹刚一回头,眼前有东西一闪而过。下一秒钟,脖子上就感到仿佛被细蛇缠绕般,章一郎反射性地拿手指去抓。
好像是电线。
“……什、什么……”
想说“干什么”,可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男子动作缓慢地拉紧电线,随着他的动作章一郎不得不紧紧靠在椅背上。合着的双手还抓着电线,可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在突然受到袭击的情况下,章一郎不能马上清楚自己的现状,但是,脖子被电线紧紧缠绕确是事实。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眼前仿佛被撒了一把沙子似的直冒金星。
“钱、钱的话,给……”
——给你,想这么说可是没有说出来。有可能只是为了钱吗,那么他可以把车抢走。必须想办法逃走。若是在平时,现在这个时间应该还裹在被窝里睡觉吧,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章一郎不敢相信。
章一郎突然想到——会死在这里吗?
人总是会死的,可是为什么会是现在呢?心想着怎么会有这种愚蠢的事情,章一郎的眼里突然流下了泪水。
大概是眼前这黎明前的黑暗让章一郎的心理承受不了吧。马上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即使是死,也不要在这么黑暗的地方,啊,快点天亮吧。
男子停止拉紧电线,然后用异常悠闲的声音问:“打野鸭子,是要用枪的吧?”
4
男子让章一郎把鞋和袜子都脱了。章一郎以一种很奇怪的样子坐在驾驶座上,脱下了坚硬的鞋子和厚厚的袜子,就像是虾被剥掉外壳一样,被扒光的脚就这样光秃秃地伸了出来。
仿佛踩在积满水的水槽里,只不过现在并不是水而是黑暗堆积在脚下。因为晚上的寒气,柏油路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寒气如同会咬人的生物一般从脚底窜至全身,章一郎忍不住浑身哆嗦。
无论是哪种职业,一旦认真做起来都是很困难的,开花店其实也是一种重体力劳动。需要花力气这是当然的,就连很不起眼的“浇水”其实都很艰巨,尤其是在冬天的时候。没有真正做过的人是不会了解的。那些保存植物生命力的水,却损害着花店主人的身体和健康。双手当然是没办法,只好尽可能地让双脚暖和起来。
现在脚上没有了遮盖的东西,脚尖很自然地踮了起来。
章一郎的牙齿直打架,不仅仅是因为害怕,他觉得自己真是个既可怜又可悲的人。
那男子从后面踢着章一郎的腰,手里拉着缠在章一郎脖子上的电线,完全看不出来之前所说的膝盖疼。男子重复着相同的话:“我不想干什么,就是想看看你射击的样子,只是这样而已。”
踩在路上走了几步,脚底就麻木得没有感觉了。有几个小石子嵌进了肉里,但是已经不觉得疼,只是有一种脚底下不平整的压迫感而已。
即使脚被割破流血了,也都感觉不到了,脚底仿佛贴上了一层平板。
寒气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他的体力,连思考能力都丧失了。不知道那男子是从哪里得到的让人赤脚的办法,但是就消磨抵抗意志来说,确实非常有效。
章一郎实在忍受不住了,跪倒在路面上。刚想要开口哀求,胸部就被狠狠踢了一下。
从中学时代以来,他就没有打过架了。更何况在这个肚子都已经突出的年纪里,是不可能打赢那个年轻人的。
缠绕在脖子上的电线完全制约了章一郎的行动,男子像是检查电线的松紧程度似的时不时地拉一下电线。章一郎感觉想吐。
如果让那男子看见枪的话,会出大事的,被他抢走的话肯定拿不回来。但是贴在地面上的脸被踢了一下,嘴里全是铁锈的味道,已经……无法抵抗了。
章一郎打开行李箱,从皮包中拿出枪,然后又从车里的其他地方取出了藏在里面的子弹。
这个时候,远处铁桥那边的天空中有了微微的亮光。
装填好子弹,刚想移动枪口的时候,那男子突然问:“你想杀了我吧?”一副无所谓的口气。
章一郎不断颤抖着,用力摇了摇头。不是没想过朝着他的脚射击,但是不管对方是谁,以人作为射击的靶子,这是自己做不出来的。只要有一瞬间的犹豫,脖子上的细线就会被猛地拉紧,从而导致全身无力摔倒,脖子一瞬间被箍紧的话,也许会勒死的。
“别害怕,看,走到这个堤坝上来开一枪,这就可以了。”
男子绕到章一郎的背后,推他上了堤坝。虽然是冬天,但是仍然密密麻麻地长着矮矮的小草。章一郎光着脚,走在被露水打湿的草地上,哆哆嗦嗦地连站着都很困难,好不容易爬上了堤坝,堤坝只有普通房子的屋檐高。霜柱被踩碎在小草的根部。
男子拿着弹匣跟在后面也爬了上来。
来到地势较高的地方,视野顿时开阔起来,章一郎这才发现天色已经迅速变亮了。
堤坝上也铺设着道路,是汽车无法通行的小路,站在这里往下看如同从高处俯瞰山谷一般。
也不知道是在河岸这边的丛林里还是对岸那边的树林间,早起的鸟儿唧唧喳喳叫着。往下俯瞰到的所有景色中都蒙着一层薄雾,就像是用手轻轻扯开的棉花一样。河面看起来就像是颜色涂得很深的灰色缎带。
天地之间残留着的暮色,被东边地平线上漏下的光芒撕裂开来。
正好在旭日东升的方向上,云层间露出了缝隙。
微微有风吹在章一郎的脸上,虽然只是微风却让章一郎冷得浑身发颤。眉毛好像冻住了一般刺痛。
光脚站在地面上让章一郎的体温迅速下降,他忍受不住再次跪倒在地面上。
这次那男子没有踢他,章一郎一坐到地面上,就紧紧抱着两腿,脸凑近膝盖,手里还紧紧握着电线的一头。从远处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只缩着肩膀的猴子。
章一郎的半个身子笼罩在晨曦中,影子拖得长长的。这是一天中最初的阳光。
在这个还没被污染的阳光中,远方铁桥上钢笔大小的电车正行驶过来,看起来就像模型一样。但是电车上已经有人了,他们过着平凡的日常生活,也是安全的生活。比起眼睛所见的距离,听起来铁轨发出的声音上要近很多。
——我想去那里。如果我现在在那辆电车上,那该多幸福。
那男子用肩膀顶了一下章一郎,看上去很愉快地说:“看,你试着射击那个吧。”
章一郎喘着气,看着男子的指尖,心想他说的难道是电车吗?
可是,电车一下子就从视野中消失不见了,男子所指的原来是在铁桥那个方向上升起的太阳。
太阳还刚刚升起,阳光并不刺眼,人眼还能直视太阳。
章一郎脑袋昏昏沉沉的,觉得此时的太阳真像是煮鸡蛋的蛋黄。
那男子用天真无邪的口吻说:“还是有靶子比较好吧,那你就试着瞄准那个吧。”他仿佛在跟伙伴说话一般,就像在说——你瞄准空罐子射击,我拉线让它掉下来。
章一郎想或许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只要开枪射两三发给他看看就行了。
还有可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电车的声音那么清楚地传过来,在这么宁静的早晨连开数枪的话,枪声应该会传得更远,说不定有人会觉得奇怪而报警吧。
太阳冉冉升起,阳光照亮了周边的云彩。
章一郎微微颤抖着,跪着拿起枪。
第二章 白子皇后的发言
1
不记得是在哪本漫画中看过的,大概是中国古代的故事吧。
有个国王叫来大臣们举行宴会。突然刮起一阵风,将烛火吹熄。
因为是在夜里,四周马上陷入一片漆黑。
这时响起了一声尖叫声,是国王十分宠爱的妃子的声音。原来是有人趁着黑暗非礼了她。
她在一片黑暗中说:“臣妾把刚才轻薄我的人头上的发带扯掉了,披头散发的人就是犯人,请大王惩处此人。”
国王冷静地说:“众臣都散下头发来。”
片刻之后,国王再次吩咐说:“众臣都依朕所言放下头发了吗?”
听到众人答是,国王才命人重新拿来烛火,接着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继续进行宴会。
几年之后,敌国来犯,国王在一次战斗中几乎丧命,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一名武将挺身而出,救下了国王。
国王说:“爱卿竟能如此舍身救朕!”
武将听了,说:“臣就是那次冒犯了妃子而承蒙大王解围的人。”
说完,武将面带微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样的一个故事。
我小时候看完了觉得真好啊,君臣之间竟然能有这种可以为之舍命的信赖关系。死亡应该是最可怕的一件事了,所以如果能够让人说出“我可以为这个人死,我愿意为他死”,该有一种强烈到令人害怕的幸福感吧。
可是最近我在想,如果这故事放到现在的话,这可就是性骚扰了。
2
我觉得,事物并非是平面的,而是立体——多面体的。
呃,一、二、三、四——至少有四个面的多面体。正多面体,就是有许多相同的窗户,窗口不同看到的景色也就不一样。
在那个中国的故事里,如果国王认为那是性骚扰而严正处理——也就是说如果他们之间是普通的君臣关系的话,那么在战争中国王将可能战死沙场,国家也会灭亡。
在那样的世界里指控别人性骚扰是非常愚蠢的,那个妃子依仗国王的宠爱而任意妄为,最终人民也不喜欢她。
国王是一个公私分明的明君,也就是说前提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