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岩不愿意,他说要等他姐姐嫁了再说,其实是个托词。”带着一丝苦笑,张茹雅说,“他是个很矛盾的人,老想学着做个城里人,却改不掉乡下人的那些习性。他想晚点结婚,有自己的小天地;但又想靠着他爸爸,继承家里的财产。他瞧不起村里人的封建和迷信,常常为我对着个菩萨磕头烧香大发脾气;可是他在村里却又喜欢倚着他爸爸村书记的身份盛气凌人,自以为是,得罪了不少人。而且他和所有乡下人一样,看不起长辈。”
他们在一间粉墙庙宇前停了下来。那间庙宇有半亩来大小,红色大门虚掩着。张茹雅没有推门进去,相反走到庙后,在一个小木屋前,推开另外半扇虚掩的木门。
门檐上挂着半匹灰白色的破棉布。他们揭开门帘,走进去,在黑暗中,网维踩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那东西骨碌一滑,网维差点摔倒,幸亏身边的江泉伸手扶住了他。
“谁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面响起。
“是我。菊花。”张茹雅说,“你们小心一点,这里有机关。”接着她不知从哪里拉了一下开关,黑暗中一个十几瓦的电灯亮了起来。
网维和江泉看清楚了。这是一个不到十个平方的屋子,大部分的地方对着木板和碎木块。满地都是有中间横跨的电动刨木机刨下的木屑。网维刚刚踩到的是一段不知从哪里截下的木棍。一个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的老人蜷在屋里一张狭小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三四条薄薄的破棉被,床下还躺着两把木拐杖。
“爷爷,对不起。今天晚上来晚了。你的晚饭。”她麻利地从保温瓶里倒出晚餐吃剩的饭菜,把他们混在一个黄色的铁碗盆子里,递给床上的老头。
“哎呀,菊花啊。嘎么冷个天,还要你来,不吃一顿又饿不死的。”
“这怎么行。爷爷,趁热快把这些吃了吧。今天晚上家里有客人,都是好吃的。”
“嗯,有客人啊。”老头接过她递上的铁碗盆,也不知哪里变出一把勺子。舀着汤汁和饭菜一起往嘴里塞。“哪里的客人啊?”
“城里来的朋友,是陆羽姐姐的朋友。”
“菊花你讲啥人的朋友?”
“陆羽的朋友。”网维心想他耳朵不好,就上前一步大声说,“你孙女陆羽的朋友。”
老头子一听,停下往嘴里塞的勺子,回了一句说:“我没有孙女儿,我只有两个孙子。”
网维瘪着嘴,发现张茹雅在打手势让他不要再说,就往后退了一步。小姑娘从老头的床上掏出一个冰冷的热水袋,走出门去。过了一会儿,又进来把热水瓶里的滚水给灌进已经被她倒瘪的热水袋里。
“爷爷这个热水袋,如果晚上冷了。你再换点热水吧,但是小心不要被烫到啊。”
“你把我当老糊涂嘛。”老头咧嘴一笑,“这天冷得紧,你如果给我带壶酒来就好了。”
张茹雅瞪大眼,气乎乎地说:“不行。许医生说了,你的肝不好,绝不能再喝酒了。”
老头子眨眨眼,调皮地笑了一下,“他的话能相信吗?喂,你们两个。”他对着站在门口的网维他们大声说,“这丫头多孝顺啊,可惜……唉,养儿不如养女好。”
网维又笑起来,推着眼镜对他说:“她不是你还没过门的孙媳妇嘛。”
“孙媳妇,唉……”老头改而叹了口气,默不做声,又隔了一会儿,他对张茹雅说:“菊花啊,你们晚上还要来庙里烧香吧。”
“嗯,新年里迎狐仙娘娘。”
“唉。天很冷……”老头的话有些混乱,最后把身子一缩,把头靠在他的枕头上,“你回去吧。你不要关灯了,我晚上要倒热水袋。”
小姑娘点点头,把他刚才吃干净的铁碗盆和铁勺拿在手里。她跑到外面,然后苦恼地摇摇头走进来,她拿起热水瓶往铁碗盆里倒了点热水,又往外走。再一次回到屋里时,她微笑了起来。把洗干净的碗勺放到老头床前的木椅上,接着又帮着他盖好了被子。
她站直了身子,对似睡非睡的老头说了声再会,刚要走,又站住。张茹雅满脸狐疑地蹲下身子,从老头木床和床头椅的缝隙中抓出两个酒瓶子。
“爷爷!”她略带微嗔地叫着,但是老头子却不理她,翻了个身,急急地装出几声胡噜。
“唉。”张茹雅苦笑一声,把酒瓶放在地上。拿起刚才带来的保温瓶和另外两个已经空了的热水瓶,和网维他们走出去。
仔细地把棉布帘子拉紧,把门关好,又用一根木头顶了一下,防止这没锁的破门被这狂烈的北风给撞开。
他们三人往回走,张茹雅在庙门前把那扇刷过新油漆的铁门给踢开了。网维一抬头,借着明亮的月光看到头上的门匾上写着“狐仙庙”三个工整的楷体字。门里是一个不大的天井。同样在银色的月光照耀下,天井中间一个大大的铁架子泛起黝黑的光泽,上面一排排满是油污的铁签子上,叉着一支支已经快点完的蜡烛。熔化后又凝结起来的红色蜡烛油矫揉造作地合在一起,形成一个个前卫的“抽象派艺术品”。但是在网维眼里,那和从命案现场看到过的血疙瘩没有多少分别。铁架子的里面是一个又大又深的黑香炉,满满半炉子的香灰堆在里面,又在上面插上一根根还没完全燃尽就熄灭了的贡香。
“狐仙庙,据传已经有三百年历史了。”张茹雅清脆地张口介绍起来。“据说宋朝的时候。”
网维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咧开嘴望着姑娘有些冬红的脸蛋,听她说:“我知道这是胡说八道,宋朝离我们现在都有一千多年了。但是村里面就是这么传说的。我妈妈告诉我说那时候村里有个书生要去京城考状元,可能是临安。就乘船从太湖出去,结果在湖上救了一只快被淹死的小白狐狸。他也没在意,下船后就把小狐狸给放了。”
“但是那只小狐狸其实是条小狐仙,她一定是做法保佑那个书生考上了状元。”
“对啊。就是这样的。那个小狐仙从皇帝那里去偷看了考题,然后就变成一个书生和陆书生,那个我们村里的书生姓陆。”
网维和江泉对着她笑。
“那个胡书生和陆书生就成了朋友,一起去考试,他还把考试的题目告诉了陆书生。结果呢,陆书生真的就考到了状元。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皇帝身边的大奸臣秦桧,这个人其实是北宋的,不是南宋的。唉,但传说就是这样的,他为了他儿子暗地里陷害陆书生,说他在考场舞弊,要砍他脑袋。”
其实,网维心里想,事先知道考题不是舞弊是什么。
“就在陆书生要被杀的时候,胡书生,那个小狐仙就做了阵法,把陆书生给救走了。陆书生因为丢了仕途,一蹶不振,就在他想要悬梁自杀的时候。又一个胡姑娘救了他,还说他即使不做状元,做个文人骚客,做个私塾先生也可以。陆书生于是就开始画画,他的画还真的被人欢迎,于是陆书生就变成了大画家。卖画赚了很多钱,他娶了那个胡姑娘,回到陆家村,盖房子,成了村里最有名望的人。”
网维想,这段情节倒和唐伯虎的履历有些像。
“后来,有一天,村里有一个恶棍去陆家偷东西。不小心碰翻了油灯,大火烧了起来。不但烧了陆家,连村子里的其他房子都着起火来。就当村里人以为他们快毁灭时,突然天降大雨。原来那个胡姑娘显出真身,做法灭了大火。陆家村被救了,但是她也因为泄漏了真身被捉回到了天上。从此村里人为了纪念她就盖了这个狐仙庙。”
“可是这个狐仙庙看上去还是很新的啊?”江泉问。
“每年村里的善男信女都会翻修一下,不过大部分钱都是陆伯伯出的。”张茹雅推开殿门,把他们往里面引进去。
庙里面黑洞洞的,没有灯,也没有明亮的月光。网维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从身上升起,他直觉的怀疑这股寒意不是源于这个阴冷的夜晚,而是来自于面前那尊狐仙的塑像。
看不清那狐仙的脸,只能从模糊的身影里知道那是一个大小与真人相差不大的塑像。江泉猜测那可能是石雕或者木刻的,但张茹雅告诉他们这个塑像其实是泥塑的。
“狐仙庙有些年头了,我小时候这里都是破破烂烂的,原来的狐仙娘娘脑袋也被人砍了去。后来村里人说要重修这个庙,陆伯伯就开始干起来。这个泥塑的狐仙娘娘,据说还是陆叔叔亲手按照记忆中的模样做出来的。”
网维回忆陆申龙那双粗糙的大手,认可了张茹雅的说法。从那双握过的手,可以知道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手很灵巧的人。
他抬头望着那张看不清楚的狐仙娘娘的脸,张开嘴,大大个打了个哈欠。
“你们困了吗?”
“几点了,泉?”网维没有带手表的习惯,一直用来看时间的手机,放在大衣里,刚才出门没有带。
江泉抬手看看夜光手表,告诉马大哈的丈夫说:“九点三刻。”
张茹雅一听,跳起来,“现在已经九点三刻了。”
江泉说是,然后那个姑娘慌慌张张地抓起刚才放在地上的空水瓶。“糟了,我妈让我十点去叫她的。”她蹦跳着,活像一只被抓了尾巴的兔子。
“这些东西我们两帮你拿回去吧。”
“啊。”她一个定格,反应过来,回答说:“好,谢谢。啊呀,来不及了。”她风风火火地丢下她的客人,心急火燎地往山下赶去。
网维和江泉拿起她留下的热水瓶和保温瓶,按着他们来时的样子拉上庙门,缓步走在又冷又硬的山路上。江泉把手搀进网维那只没有拿热水瓶的胳膊肘里,把漂亮的脸蛋靠在他肩上。两人一言不发地走在星光下,也不觉得寒冷。
忽然,江泉拽紧网维的胳膊,冒出一句话:“张茹雅呆在这个村子里,实在是太可惜了。”
网维侧头看看妻子的脸,盯着她可爱的鼻子,没有回答,心里却在想:那个女孩真的愿意把这一辈子留在这个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