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自从有了三儿子子辛之后,偏心眼儿就不由得转过来几分。
子辛自幼聪慧过人,顽皮蛮横,刚刚学会说话,就趴到帝乙怀里大喊大叫:我要当大王!八岁就敢骑马,九岁就会舞戟,十二三岁就能在大庭广众学着驯象,十五六岁竟敢偷偷溜进百兽苑中斗虎。这小子长得豹头环眼,阔面方唇,身材奇伟,力能拔山。他抱住象腿能把一头小象扳倒,抓住尾巴能把一头大象拖着倒退。他对付老虎更有奇招,趁其不备飞身跃上虎背,还能一手拧耳朵,一手揪尾巴,猛吼一声就将猛虎举过头顶。等他摔到地上时,那头斑斓大虫早就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的肉饼了!
对这个王子,帝乙心里有喜有忧,这小子看上去果真不凡,长大了是员战将的材料,攻城略地,力敌万夫,顶天立地一条汉子。可是,作为王子将来有可能继承大位,君临天下,安邦定国,治理万民;倘若他不具胸藏韬略、心怀远志的王者之风,而仅是个脑肥体壮的悍夫,岂不就误国误民了吗?
帝乙心里暗自嘀咕,哪夜吃错了牛鞭,还是哪夜吃错了兔肉?为何生下差异甚大的两个儿子?如果把他们两个合在一起,不就称心如意了吗?
他这么想实属正常,他是君王,不需要儿子,需要的是理想的王位继承人。
子辛渐渐长大了,传位大事也像一块石头在帝乙的心中越压越重。如果传位子辛,心里老不踏实,废长立幼也会引起非议。如果传位子启,子辛肯定不服,兄弟俩争斗起来,吃亏的是子启。历朝历代为了争夺王位,骨肉相残,血流成河的例子太多了,他不想重演这场悲剧。王后十分贤惠,虽说是子辛的亲生母亲,但为江山社稷着想,还是在私下劝说帝乙立长子子启为太子。
帝乙说:“启儿的母亲地位卑贱,将来由她出任太后,岂不令人耻笑?再说庶兄不能立王,这是祖宗的规矩呀!”
王后说:“辛儿自幼心地残忍,立他为王将来必有后患呀!”
听王后一说,帝乙越发没有主见。知子者莫过于父。子辛的强顽委实让他难以放心,加上自己的王位坐得并不牢固,宫廷内外无不虎视眈眈。倘若做出什么有违祖宗礼制的事情,必然会在朝廷引起很大的骚乱,这对一个无力力挽狂澜的老人来说,是很危险的。因此,帝乙对王后说:“那……余还是和少师商量商量吧……”
少师比干听了帝乙心中的忧虑,立即反对说:“商朝自立国以来,已经历了三十位君王,从没有哪一位君王是嫔妃所生。立启为嗣,既不合礼制,也不合法度。一旦那样做了,岂不授人以话柄?还望大王三思而后行。”
比干的话击中要害。子启虽说位列长子,但子启出生时,他的母亲还不是正妃,所以不是嫡出。子辛是王后所生,虽排行在后,却顺理成章应立为太子。帝乙顿时无言以对,比干是他的弟弟,朝廷股肱大臣,直言敢谏,从不避实就虚。但是帝乙依旧犹豫,久久没有说出一句果断的话来。
眼看自己越来越老,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心病日夜缠绕着他,终于在一个秋风萧瑟的夜晚,帝乙病倒了。
就在这个黑色的夜晚,边塞传来十万火急的军报,东夷、北崇、西戎、西岐举兵犯境,掳掠人口和财富,攻陷了许多方国,侵占了大商很多土地。
消息来得突然,朝廷引起不小的骚动。这些个边陲小国,地处贫瘠蛮荒,人口不多,国力单薄,从来温顺服帖,年年朝贡,像一只只在大象面前乞求庇护的羔羊,稍有不慎,朝廷剿灭他们岂不如同踩死一只蚂蚁?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在当朝执政的几十年光景,明里边塞无战事,暗里却非如此,那些边陲小国窥察到帝乙的软弱无能,便悄悄壮大力量,侵扰大商边境,蚕食大商土地,继而发展到公然举兵反叛。而统辖他们的四方诸侯,也对朝廷暗藏觊觎,非但不加管束,反倒暗中纵容,隔岸观火。
这情况朝中大臣早已心照不宣,无奈商王昏聩软弱,只好隐忍不报,暗下着急罢了。
此刻商王病重,边防吃紧,王室大臣们忧心如焚。尽管夜色深沉,大臣们还是被不祥的消息惊动起来,纷纷赶进宫城,聚集在宫室外边的广场上,一个个面面相觑,竟然不知所措了。大家的目光聚成一束暗光,投注到几位重臣身上。
高耸壁垒的宫墙,嵯峨森严的宫殿,早被夜色染透。
从仪门到宫门的甬道上,排列着两行持戟扛钺的金甲卫士,石人一般冰冷、威严、纹丝不动。
大殿前广场的那座夯土高台上,架起塔似的木材,燃起一堆篝火,火舌冲天,烟云四合。有一群宫廷巫师头戴傩面,遍体涂彩,身披兽皮、绳缕,打着鼙鼓,击着铜铃,赤着脚板,绕着火堆蹦跳着狂烈的巫舞。那气氛有些肃杀,奇诡;又有些恐怖,阴沉。
火堆前,跽踞端坐的是头戴玉冠、插有三根野鸡翎的大祭司。他脸上涂了猪血、炭黑和白灰,守着火堆专注地灼烤着一片硕大的龟甲,名曰“占龟”,神情肃穆而又诡秘。
几位王室重臣商容、比干、箕子,齐刷刷站在火堆之外,费力地勾起头看那大祭司手中的龟甲上面正在发生的奇妙变化,他们的神情无一不显露出紧张和慌乱。
祭台上只闻火星的爆裂声,那叫“龟语”;除此便是噎人的死静。
太师商容终于隐忍不住,紧张而急促地问道:“大祭司,大王的病情……可有征兆?”
大祭司眯起眼睛辨识着龟甲上的裂纹,踌躇半晌才嗫嚅地回道:“大人,天神已有明示。请看这道纹脉,其色灰暗,到此……到此……骤然中断,只怕……只怕……大王……命交克星,此番……恐难回天……众位大人,别的……老臣……实在不敢言讲……”
几位重臣听到此言,顿时骇然,一阵慌乱。
比干趋前一步,平静地问:“大祭司,劳你再看。边关告急,交兵在即,大王有恙,国事难以定夺。你上通神灵,下达黎民,既是传承天意,又有何不便直说的?如果派军征讨,又有何征兆呀?”
大祭司匍匐在地,对天叩首,而后又眯起眼睛在龟甲上辨识半日,莫测高深地讷讷道:“大人,你看这两根纹脉,形同月钩,两军交战,胜而不吉……”
比干大惑:“征讨叛逆,自然是两军交战。王师到处,所向披靡,胜则大吉。为何胜而不吉呢?”
大祭司如同一段木偶,手点龟纹,矜持地说道:“两纹相交,主凶,亦主吉。王师讨逆,势如卷席,东夷可平,西戎可吞,北克崇国,南降鄂国,此乃吉兆。不过,少师大人请看,这纹脉形同月钩,乃女人乱国之象。虽若隐若现,却天意分明,大商江山势必败在女人手中……天意昭然,老奴岂敢妄言……”
龟神相通,大祭司代天传言。上天的话是不容置疑的。比干和几位重臣碰了个眼色,不好再多问什么,但他们心里却充满疑团:女人乱国之象,这是什么意思呢?
比干怅然若失,突然跪倒在地,仰天祈祷:“上天哪,保佑大王早日康复万寿无疆吧!神灵啊,保我大商江山万世安泰吧!”
此时,商王内宫里一派香烟缭绕,寂静无声。松油灯燃起半明半暗的光晕,在高大的庭宇里如同一串昏黄的鬼火。
商王帝乙躺在软榻上,面如黄蜡,双目深陷,气息微弱,好似一头苟延残喘的老山羊,蜷缩成一团。
一群宫女垂手侍立在周围,大气不敢出,面人似的一动不动。
王子子启跪守在病榻前,双手捧着药罐,恭恭敬敬递到他老爹面前,还轻轻呼唤着:“父王……”帝乙艰难地喝下一口药汁,又是一阵抽搐,药汁喷出,溅到子启脸上。他顾不得擦拭,切切轻呼:“父王!父王!想吐,就吐出来吧!”
帝乙重重喘吁,脸色憋得紫涨。子启慌忙放下药罐,替他揉胸捶背。帝乙哇哇乱叫,干号之声令人不寒而栗。他双手在空中夺命般乱抓挠,子启脸上就留下道道血痕。
太医慌忙上前,嗫嚅地说:“大王是淤痰堵塞喉咙,只能撬开嘴巴,用铜铍入喉取痰。”
子启哪里肯听,推开太医,扑到父王身上,用嘴巴贴上去猛然吸气,将淤痰吸入自己口中。
帝乙安静下来,紧紧抓住子启的手,嘴巴翕动着想说话,又说不出来。他望着匍匐于病榻前的大臣们,两行泪水无声地滚到脸上。
商容会意,赶忙趋前说:“大王想说,是子启吸痰,救了大王,他是个仁德孝道的好王子呀!”
帝乙缓缓点头,眼角飘出一丝幽光。
箕子叹道:“大王,臣早就说过,子启贤德仁厚,将来继承王位,必定是位贤明之君!”
帝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比干。
比干似乎洞悉他的心思,凑到他面前,郑重地说:“大商顺应天命领有天下,靠仁德偃服四海。比干不才,不能替王兄分担病痛,也未能帮王兄分担国家重担。子启、子辛都是我的侄子,但作为臣子说话要以国事为重。子启仁厚孝慈,是难得的谦谦君子,治理国家定是贤明之君。子辛虽是次子,却是王后所生,自幼聪睿,武功盖世,应该命他统领六军日夜操练,随时准备血战沙场为国讨逆哪!容臣弟直言,此刻议论传位之事,甚是不妥。为了大商的江山社稷,为臣的首先应该为国家解难,为大王分忧,这一点子启也会理解的。”
帝乙的眼睛闪了一闪,犹如幽火般瞬间消隐。
显然,比干的话又一次点中了帝乙隐痛的穴位。即便年轻少壮时,他也没有独立临风的气魄,更别说此时此刻一股强劲之风四面袭来,他哪里还有指挥大军喋血黄沙拓展疆域的雄心,更别说垂裳笑谈运筹乾坤决胜千里的精气神了,甚至没有了善始善终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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