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这歌中所言,是宫中流传的一则传奇。如此遥远而亲切,是蘋儿少女时枕边入眠的诗句。
她毫不留恋垂垂暮年的宫廷里夸夸其谈的联歌诗会,心里念着的只是那相距并不遥远的前身,盛唐时众口铄金的传奇。
春殿梨花
〃贞观之后,便是英姿飒爽的女皇,祥瑞之气被泽天下,各样珍奇之物走过长长丝绸之路抵达京城,你没生在那样的年代,自然不知道那有多么好……〃
这样碎碎的念叨,开始源自家中的老嬷嬷,后来换成了宫中回廊边年迈的宫女。他们的白发上面颤巍巍地簪着红花,看得叫人悚然心惊。
在翠蘋的记忆里,最后一次去逛西门的集市,呼吸到天朝自由的空气,是在一个暮春。
那天,邻居家的女孩儿一定要拉她去点心铺买新制的冰糖梅子。在街上走得几步便有些汗透重衣,衣铺里早早挂出了夏季的轻软布料,长长的水绿色、桃红色的绢丝在风里飘摇。
〃得得!!〃
沉重的马蹄一路挟卷着灰尘踏碎平静,直向她冲来!
她来不及闪避,身边忽然伸出一支手臂一把拉过了她。
是位少年郎。
她还来不及道谢,高头大马逼到了身前,那上面一张肥白的脸正对着她,瞳孔里的光线有捕获猎物的惊喜。
她当时不知道,那是圣上下派到民间四处猎艳选秀的太监郑公公。
有时候她会想起那个救过她的少年。
急促间她看不清对方的眉目,只记得她的身量只及他的胸口,撞到的衣襟上似乎有种淡淡的香薰。
气味渗入她的心中,一寸寸地,与那逐渐模糊的记忆一起,终于化做她梦里的梅花林中心心念念的身影。
后来在宫中,她为着这模糊的牵念写下诗句,然后悄悄丢进到门前太液池里去。
有段时间她着了魔,她每天都写,那些沾染着强烈思念的句子附着在花瓣上、红叶上、纸鸢上,在流水中载浮载沉流向高高的宫墙外。
某一日终于东窗事发。她被自己侍奉的嫣妃特意召见了。那是宫中如今最受宠爱的妃子之一,一向与另一位宠妃淑妃不和。
她第一次单独被召见,看见娘娘闲卧在庭院中低矮的绵榻上,长长的黑发和衣裙饰带似水流泻。
请安过后,娘娘并不回头,只是低声询问……
〃那些花与红叶上的诗句,是你自己所做的么?〃
〃……是。〃
她跪在冰冷的砖石上,不安起来。宫中所有的女人,身躯和生命都属于皇宫和天子的,这些忤逆哀艳别有寄托的诗句足可要了她的命。
〃我很喜欢。以后,你便留在我身边侍候吧。〃
嫣妃的声音柔媚低沉,她说话的时候,庭院中正有一朵洁白的梨花飘坠。
〃……谢娘娘。〃
翠蘋料不到会因祸得福,有些惶恐。她看着已经夜色渐浓的中庭,那些陨落似雪的梨花和树下那个躺在花瓣中的人,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了巨大而不详的预感。
很快翠蘋便成为嫣妃的得力助手。宫中时常有些饮酒诗会,她侍奉在嫣妃身侧,在击鼓行令或者即景联句的急智游戏中,不露声色地为主子效命。侍奉淑妃的蔡薇儿看着她的目光,从来毫无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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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四季行歌(全文)(3)
蔡薇儿和她主子的脾气如出一辙。淑妃是宫里出名的处处争强好胜眼里难容沙砾的女人,与她的封号中那个贤良淑德的〃淑〃字颇有距离。但这样强硬火辣的性格,某种程度上正和了那位孱弱无助的圣上的需要。
翠蘋还记得第一次见圣上的时候,心里难言的惊讶……
万民景仰的天子裹在华彩的龙袍里,神气却恹恹的毫无精神,没有传说中九五至尊的威严,言谈举止有气无力,连相貌也不见得比邻街的私塾先生英俊几分。
后来她逐渐习惯,习惯了听来的传奇在心中验证后崩毁。
当然,她也逐渐地习惯了每天清晨听到邻近的宫人们匆忙漱洗的声响,侍奉完主子回来后会在灯下疲惫地叹息。辗转难眠的深夜里那悠长不息的更漏一次次转过,徒然留下虚空。
日复一日,翠蘋缓缓行走在宫中的各个角落。
有时候闭着眼睛也能知道,这一角回廊曾是武皇醉酒之处,那一处轩榭是玄宗与贵妃观望星子的所在,还有那含章殿前的砖石上,曾经仰卧着梅花妆的美人身。它们记载着璀璨的传奇,却只向她袒露着忠诚冰冷的原貌,流年之间脉脉无语。
翠蘋开始不记得上一次家里捎冰糖梅子是何年何月,亦不记得几度看见嫣妃的庭院里梨花开落。
她尽心尽力、勤勉忙碌,且不再写诗。娘娘提醒过她,不要被别人发现那些字迹,她模糊记得最后一次向红叶上题字,她写了几句大白话……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红叶谢,好去到人间。〃
红叶在水里翻卷,很快被浪冲至不可见的远方。
夏望繁星
宫闱从来都是是非之地。
嫣妃病重的流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盛行的,翠蘋并不知晓。但连茜槿都已经忍不住窃窃私语时,她便发现有些事情,是怎样都掩盖不了的。
嫣妃时常地咳嗽。翠蘋要时刻从玉瓶中倒出香雪润津丹,服侍嫣妃服下。
嫣妃保养得很好,如画的眉目,脸上苍白似雪的病容,似乎从翠蘋进宫到现在就没有改变过,脸上因为咳嗽而时常带起红晕,越发显得容颜娇媚。惟一改变的就是那高高隆起的小腹了,那是尊贵且受到眷顾的证明。
淑妃却开始迅速而明显地衰老。她的修养欠缺,喜怒皆形于色,原本娇艳的脸日渐扭曲。
而淑妃所生的皇子不幸夭折之后,嫣妃自然成为了她的眼中钉。
〃哼,你们的主子,指不定生下什么来呢。〃
蔡薇儿擦肩而过时不加掩饰的话语,听得翠蘋一阵心惊。
皇上来探望过嫣妃几次。近年来关东旱饥,民间纷纷爆发起义,令他惶惶不可终日,厮混宫闱之心少了大半。
有流言说,他已经秘密建立了逃亡的行宫,一旦长安城内有变即刻起程,三千家眷皆可弃之不顾。
在各种蜚短流长耸人听闻里,嫣妃的平静反而显得无比怪异,仿佛不知道自己处在宫内谣言旋涡的中心。
她如常和翠蘋观赏着夏夜里愈显灿烂的星河,喁喁细语。中天的月色长长地铺下来,殿中泛起粼粼的水光。
那一年是多事之秋,也是好运巅峰的坍塌。
夏初,嫣妃死了,死于难产。
数日后有人从淑妃的枕头下搜出了贴满恶毒符咒的娃娃,淑妃平时便与嫣妃交恶,此时又有物证,自然难以争辩。
于是,皇帝的一道圣旨下,淑妃也被送进了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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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四季行歌(全文)(4)
两个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妃子就这么相继死在夏季。一辈子的争斗都化做了宫苑池塘中凋落的旧荷。
翠蘋对于这个夏天的事情却很模糊,因为她生了一场大病,等到病情痊愈,嫣妃繁奢的宫苑已变成空落落的庭院。
翠蘋心里空了一大半。她模糊地觉得,某种赖以生存的信念无声无息地崩溃并散成齑粉,一直跟随的梦魇就从那时候开始寸步不离。
有时候她立在墙角轻轻叩着城墙中空的砖石,隐隐地听到回音。不知道是谁立在墙的那一边,虽然只相隔一堵墙,却如同在遥远的数里之外。
有时候深夜里对镜梳妆。她想到某一年烈马的马蹄兜起漫天的灰尘,身边有人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她慌乱之中就是没来得及去看那张脸。
或许那根本只是一场白日梦。那一天究竟是不是暮春呢?冰糖梅子是不是应该在那样的时令售卖?她已经都记不清了,只是数年前,似乎听来探望她的家人说,邻居的姑娘已经出嫁了。
有时候坐在幽深的长廊边,她看着穿廊而过的风,试图从里面捕捉到那只飞走的蝴蝶。它会一直飞过重重阁楼,飞过道道门禁,飞过宫外甬道上那些新鲜的黄菊,那里数年前曾停驻着过来探望的家人的身影。
天气日渐转冷,墙角的夏虫变成了秋蝉,也有一些无法抵御低温僵死了。
翠蘋某日踱到殿外,连绵的屋脊之上,低垂的云翳是黯淡带血的金红,看起来分外刺目。
她突然看到那由护城河外流来的活水之中,一枚鲜红的物事载沉载浮,上面隐隐便有斑驳的墨迹。
秋缘红叶
圣上抱着嫣妃性命换得的孩子,悲戚不已。
为了避免孩子像母亲一样死去,同时也为平定民间叛乱,他在孩子的庆生宴上大赦天下,死囚皆自天牢提出,代以流放之刑。赋税削减,免除三年徭役。同时放后宫三千宫女悉数遣散入民间。
大赦那天,翠蘋和茜槿前后行在赦出宫廷的宫女们长长的行列中,走出了那个将自己禁锢了近十年的深宫。颤抖着踏出离开宫墙的第一步后,两个人搂抱在一起禁不住号啕大哭。
一同出宫的姐妹纷纷寻找归宿。当年的垂髫少女已经变成二十四五岁的妇人,虽然算不得人老珠黄,却也是再耽误不得了。
翠蘋被京城同姓的富商韩泳收留,韩泳牵线做媒,欲将翠蘋嫁与家中私塾先生兼好友。
此人姓于名佑,曾在京中有着微末的官职。
翠蘋只觉得一切都像梦境幻影,曾经那样求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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