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在队里,我……”
“杨谦,离开这儿吧。”穆忻的眼泪再次滑下来之前,杨谦听到这句话。
奇怪的是,他先松了一口气——实话说,他本以为,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杨谦,离婚吧”。
可是这句“离开这儿”,是什么意思?
“我讨厌你做警察,也讨厌我自己。”穆忻的声音沙哑,没有多少力气,思维却清晰得很,甚是还有些不正常的冷静:不是抱怨这场婚姻,也没有抱怨婆媳关系,只是陈述那些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的绝望——是的,她只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
她的视线空洞,明明看着杨谦的脸,又好像看着远处:“我讨厌这些人,野蛮、粗俗、毫无文明可言。你们刑讯逼供习惯了是吧?所以才出手就把老婆当犯人揍。杨谦,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偶尔想起以前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我的青春也是浪漫过的。是有人递情书,有人心心念念地追,有人盼着和我比翼双飞……可是现在,倒是比翼了,但我觉得最后那点漂亮的羽毛都要掉光了,飞不起来了。”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杨谦哭笑不得,“我说过我会努力考走的,可是既然还没走,就总得入乡随俗……”
“我跟你选择这条道路的时候,是因为的确被你的热情感染,无论是爱情的热情,还是事业的热情,再或者是对那身警服的热情,可现在我常常会很困惑,因为我真没想到需要付出这么多的改变才能打好这份工,”穆忻疲惫地闭上眼,“要说快速学会当地方言、和群众相谈甚欢地挖线索、和同事讲着荤段子打成一片,你都远比我要适应得快,就连被纳入特权思想的笼罩并享受这种便利,你都比我入戏快。可是这样,真的就是好的吗?”
杨谦张张嘴,觉得自己也有很多辩解的话要说,但突然之间又没有头绪,无从说起。他正梳理着辩论的思路,却听见穆忻的话题倏然间又跳回到家庭生活的角度:“杨谦,你老实告诉我,当初你要跟我结婚的时候,你妈同意不同意?”
“啊?”杨谦被这种跳跃绕晕了两秒钟,才反应,“这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谁记得住?”
“其实不过也就两年。将来,说不定还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穆忻睁开眼,紧紧盯着杨谦,“当然,如果这一辈子还能一起生活下去的话。”
“你这什么意思?”杨谦很费解,“大晚上的,问我这么没意义的问题。”
“还有什么更有意义的?之前我不是没问过你,对于咱们结婚,你父母有什么态度。你说他们都挺高兴的。后来婚礼上看你妈忙前忙后,我真是挺感动,我也真的以为她欢迎我成为你们家的一份子,以后和你一起过日子。可是日子总要过着过着才知道,歧视这东西,是源自骨子里的,你妈不说,不等于不存在。你没见上次她用那种怜悯的眼神赏赐给我一床廉价蚕丝被的时候那种施舍的感觉……杨谦,我虽然是小门小户的孩子,可是我也有尊严。我从没有求你们家接纳我,因为婚姻应该是平等的一件事,而不该是高高在上。可是,现在我却觉得,你妈不仅看不起我,还看不起我们家,她嫌我们穷,而穷人就不该有追求幸福的权利,穷人就算是改嫁都是恬不知耻的!”
杨谦完全被这一大套控诉砸懵了,半晌才答:“你别上纲上线的,哪有那么严重!我不是说了吗,咱生个孩子,她一忙就没空找咱的茬了。上个月失败了没关系,咱这个月继续……”
他一边讨好一边靠过来,想要揽住妻子,却被穆忻一把推开:“少整这套,你以为生完孩子就完了?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就像你妈这态度,一旦发生教育孩子的分歧,咱再继续吵架吗?吓着孩子怎么办?”
“不会的,我妈她就是被恶心着了,心情不好,找个托辞发泄呢……”
“托辞、发泄?杨谦,那我如果也说自己身体不舒服,然后发泄说你妈就是个精神病,你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跟我解释吗?”
“你这不是蛮不讲理吗……”杨谦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起来刚才穆忻不是还挺理智的吗?怎么说着说着就发展到现在这样撕破脸骂人的境地了呢?
“对,我蛮不讲理,你是好儿子,你心疼你妈,你守着你妈过一辈子吧!”穆忻说完话,狠狠瞪杨谦一眼,扯过被子把自己卷起来,再不看他一眼。
杨谦嘟囔一句“莫名其妙”,也背转身子睡觉了。他有点想不明白:曾经那个好脾气的姑娘哪儿去了?不就是一两句小口角,至于开始人身攻击吗?站在一个母亲的儿子的立场,他本来可以和她吵架,但他心疼她,所以不能吵,宁愿让步,难道这样还不行吗……
想着想着,杨谦渐渐在一团乱麻中睡着了。
然而,穆忻却失眠了。
她睡不着。
她的心里像堵着一团什么东西,吐不出、咽不下,就梗在那里,憋闷得让人难受,可是又哭不出来——她以为自己会哭,这么多的委屈,这么多的不甘心,这么努力却无法入人眼,哪一条都足够让人哭。
可是没有眼泪,眼眶反倒很干涩。脑袋里面不是场景回放,而是空荡荡一片。
就这么在床上翻来覆去到深夜,当杨谦睡着后,她到底还是起了床——嗓子里好像在冒火,得去厨房给自己倒杯水。没想到,一拉开自己的卧室门,就看见杨谦父母的卧室门缝里露出暖黄的灯光。穆忻一愣:他们还没睡?
轻轻走近一点,果然就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是肖玉华的声音:“你偏说好,有什么好?她哪点配得上我们儿子?”
声音里有哽咽,穆忻收住脚步,不自觉地皱皱眉头。
“杨谦自己看上的,你拦着有什么用?你的儿子你不了解?你越不让他干什么他越得干什么,你还不如顺其自然,如果真碰了钉子,他自己又不是不会回头。”是杨成林的声音。
“他碰钉子?我只怕他都看不见钉子在哪儿!你说按咱儿子的条件,找个家在本地的、家世好点的姑娘不好吗?结果偏要找个外地的……那你找就找吧,我一开始也没反对不是?可是偏要找个下岗工人子弟……养老怎么办?她家吃城市低保的!”
“穆忻这孩子倒是懂事的……”
“再懂事,也到底是个拖累。俩人一样的理想主义,当初告诉说考进公安厅,那我多高兴啊!说起来在咱那左邻右舍的,咱儿子也算是最高学历,还是第一个考上省直机关工作的,多体面!可现在窝在这穷乡僻壤,也不知道哪辈子能离开。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给领导送点礼,让儿子进咱电厂呢!”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我看他们现在自己干得也挺好。”
“我哪儿夸张了?你想想看,当初如果杨谦和钟筱雪能谈成,他至于到这么个破地方吗?什么下基层,骗谁呢?谁不知道那些有权有势的人都拿基层当借口,实际上子女就没怎么在基层待过!那当初老钟不是都说得好好的,杨谦只要上了这条路,他就能让杨谦至少留在市直机关。可后来不就是俩孩子没成吗?他也不提帮忙的话了,真够小心眼的。”
“别这么说老钟,他这几年身体不好,去单位次数少,有些话也说不上了。再说筱雪是个好孩子不假,可他们没缘分啊!”
“钟筱雪这孩子也是的,去什么青海啊……这一去,别人趁虚而入了吧!”
“那个‘别人’现在是你儿媳妇,你胳膊肘朝哪儿拐呢?”
“唉……都说做父母的不该势利,可是不势利能行吗?真是不做父母理解不了……谁不想让自己的儿女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家?不光是能帮忙照顾儿女的问题,至少有了困难解决起来也容易,逢年过节、大事小情两边一商量就能兼顾,那多好?要是能当成自己的孩子疼就更好了,别的都不说,单说老钟一家是多少年的熟人了?那都是看着杨谦长大的!老钟一直想要个儿子,没要成,从小就把咱杨谦当他儿子似的,那时候他一个月才挣一千多,过年出手就给杨谦六百块压岁钱……”肖玉华的语气里包含着浓浓的惋惜。
“睡吧睡吧,都哪辈子的事儿了,穆忻她妈就这么一个闺女,将来也不至于不操心。”
“她就算愿意操心,后面这个老伴儿也愿意让她来操心?人家就没有自己的孩子得帮衬着?我就纳闷了,你说她妈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考虑问题还这么近视?真是没文化,根子里就带着无知!而且她能帮上杨谦什么?就算不能让他离开基层这破地方儿,经济上能支援吗?你看看他们住的这房子,这叫什么啊?贫民窟都不如……”
“睡吧睡吧,都十二点了,你明天早晨六点不还得起来放广播?”
“唉……我那也是没办法,这小两口一睡睡到大天亮,从来不说早早起来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我那放广播不是为了提醒他们起床吗?”
……
声音渐渐低下去,穆忻站在客厅里,手脚都开始发麻。
或许,一切疑问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看不起自己?凭什么,穷怎么了?
这些问题都在嘴边,许多次就要脱口而出,可是,她问不出来。
尽管她觉得肖玉华这种一定要给儿子找个有权有势的岳父母的想法很不可理喻,可是她竟然无法反驳一个母亲单纯期待儿子前程似锦的心。
长夜漫漫,睡沉了的杨谦并不知道,穆忻端一杯水坐在窗边,整整一夜。
☆、第八章:突如其来的背道而驰(5月9日新更)
就好像是要印证肖玉华的话一样,秀山分局的集资建房计划在这个夏天正式启动。
因为夫妻双方在同一个单位,按照杨谦和穆忻的级别,只能买一套建筑面积130平米的房子,市价每平米大约四千元,局里的内部价不过两千多。便宜的代价是没有房产证,也就是说只有居住权,没有转让权。不过这并不影响大家对房子这种不动产的渴求——反正没房子的人需要的不过也就是一套房子的居住权,而房子太多的人总会有转让的渠道以及办法,局里的规章制度想必也难不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