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有挖过藁锄头,就那样活活饿死了。”
最后,阎王判了“活该”,然后把一千两黄金缴库。
这是一个流行的民间故事,里面含有非常深刻的寓意,是说一个人拥有再大的福报
和文才武略,如果不肯踏实勤劳地生活,都是无用的!
另一个寓意是,对于肯去实践的人,每一步,每一锄头都价值一千两黄金。如果不
去实践,就是埋在最近之处的黄金也看不到啊!
下下签
有一年我到屏东乡下旅行,路过一座神庙,就进去烧香。抽签。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把抽签当成有趣的事,一点也不稀奇;但那一次在屏东
庙里的抽签却是稀奇的,因为抽中的是一张“下下签”。在我的经验里,抽的签至少都
是中上的,很少抽到坏签,那是我抽中的惟—一张下下签;尤其是那时我的生活、工作、
情感都很平顺,因此抽中“下下签”那一刻,我惊讶得呆住了。
我根本懒得看签文写些什么,走出庙门,随手把签揉成一团丢到香炉里,看它化成
一道轻烟,袅袅化去。
但走出庙门时,我感到心情十分沉重,不自觉放慢脚步,走在遍植马路两岸的芒果
行道树下,思考着那张“下下签”的意义,我不知道它预示了什么,但我知道,应该使
自己有更广大的心与宽远的见识,来包容人生偶尔会抽中的下下签。
一张下下签的内容是什么并无关紧要,不过,在真实的人生里,它有如健康的人喝
到一碗苦药,颇有醒醐灌顶的效果,反而能给我一些反省、一些激励。这样看,一个人
一生抽到几张下下签不是什么坏事。反过来说,我们偶尔会抽中“上上签”,如果没有
带给我们光明的力量,只令我们欢喜一场,也就没有什么好处了。
我想起从前在日本旅行,看到日本寺庙前面的树上结满白色的签纸,随风飘扬的景
象。原因是抽签的人对签不满意,把它结在树上还给神明,然后重抽,一直抽到满意为
止。
其实一张签诗是好是坏都没有关系,它最大的意义是在让我们转个弯,做一次新的
思考,因而在顺境时抽到下下签、在逆境时抽到上上签,格外有意义。前者是“居安思
危”,后者是“反败为胜”。人生的际遇从更大的角度看,不也是这样吗?
在欧美和日本的中国餐馆,常设有幸运签,有的藏在筷子里,有的包在馒头内,有
的放在玻璃瓶中,这些签纸通常写着最好最美的语言,让人看了心情欢愉。我常常突发
奇想,要是庙的签都是这样的好句该有多么好,一定可以帮助许多有情人成眷属,带给
沮丧的人生存的希望,使挫败者有勇气走向黎明的天光。
三年前的早春,我到日本的日光山去看红叶,夜里在山上小径散步,找到一家卖养
麦面的小屋,吃面时打开筷子的纸袋,掉下一张纸,上面用中文写着:“今日天气真
好!”我吟哦这句话,俯瞰夜色中泛着浅蓝色的山谷,谷中月光下的枫红点点,忽然觉
得不只今天天气真好,人生也是非常幸福的!
人生在某种层次上,真像一张签纸。
学佛以后我就不再抽签了,我喜欢佛寺中不设签箱,对一个坦荡无碍的生命,到处
都是纯净的白纸,写什么文字有什么要紧,生命的遭遇犹如水中的浮草、木叶、花瓣,
终究会在时间的河流中流到远方。能这样看,我们就可以在抽签时带着游戏的心情,把
一切缺憾还诸天地,让我们用真实的自我面对这万般波折的人间!
生命不免会遇到有如下下签那么糟的景况,让我们也能有一种宽容的心来承担,把
它挂在树上随风飘动,或落人河中,随流水流向大海吧!
海边的白蝴蝶
我和两个朋友一起去海边拍照、写生,朋友中一位是摄影家,一位是画家,他们同
时为海边的荒村、废船,枯枝的美惊叹而感动了,白净绵长的沙滩反而被忽视,我看到
他们拿出相机和素描簿,坐在废船头工作,那样深情而专注,我想到,通常我们都为有
生机的事物感到美好,眼前的事物生机早已断丧,为什么还会觉得美呢?恐怕我们感受
到的是时间,以及无常,孤寂的美吧!
然后,我得到一个结论:一个人如果愿意时常保有寻觅美好感觉的心,那么在事物
的变迁之中,不论是生机盎然或枯落沉寂都可以看见美,那美的原不在事物,而在心灵、
感觉,乃至眼睛。
正在思维的时候,摄影家惊呼起来:“呀!蝴蝶!一群白蝴蝶。”他一边叫着,一
边立刻跳起来,往海岸奔去。
往他奔跑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七八只白影在沙滩上追逐,这也使我感到讶异,海边
哪来的蝴蝶呢?既没有植物,也没有花,风势又如此狂乱。但那些白蝴蝶上下翻转的飞
舞,确实是纷常美的,怪不得摄影家跑那么快,如果能拍到一张白蝴蝶在海浪上飞的照
片,就不枉此行了。
我看到摄影家站在白蝴蝶边凝视,并未举起相机,他扑上去抓住其中的一只,那些
画面仿佛是默片里,无声、慢动作的剪影。
接着,摄影家用慢动作走回来了,海边的白蝴蝶还在他的后面飞。
“拍到了没?”我问他。
他颓然地张开右手,是他刚刚抓到的蝴蝶。我们三人同时大笑起来,原来他抓到的
不是白蝴蝶,而是一片白色的纸片。纸片原是沙滩上的垃圾,被海风吹舞,远远看,就
像一群白蝴蝶在海面飞。
真相往往是这样无情的。
我对摄影家说:“你如果不跑过去看,到现在我们都还以为是白蝴蝶呢!”
确实,在视觉上,垃圾纸片与白蝴蝶是一模一样,无法分别的,我们的美的感应,
与其说来自视觉,还不如说来自想像,当我们看到“白蝴蝶在海上飞”和“垃圾纸在海
上飞”,不论画面或视觉是等同的,差异的是我们的想像。
这更使我想到感官的党受原是非实的,我们许多时候是受着感官的蒙骗。
其实在生活里,把纸片看成白蝴蝶也是常有的事呀!
结婚前,女朋友都是白蝴蝶,结婚后,发现不过是一张纸片。
好朋友原来都是白蝴蝶,在断交反目时,才看清是纸片。
未写完的诗、没有结局的恋情、被惊醒的梦、在对山看不清楚的庄园、缘尽情未了
的故事,都是在生命大海边飞舞的白蝴蝶,不一定要快步跑去看清。只要表达了,有结
局了,不再流动思慕了,那时便立刻停格,成为纸片。
我回到家里,坐在书房远望着北海的方向,想想,就在今天的午后,我还坐在北海
的海岸吹海风,看到白色的蝴蝶——喔,不!白色的纸片——随风飞舞,现在,这些好
像真实经验过的,都随风成为幻影。或者,会在某一个梦里飞来,或者,在某一个海边,
在某一世,也会有蝴蝶的感觉。
唉唉!一只真的白蝴蝶,现在就在我种的一盆紫茉莉上吸花蜜哩!你信不信?
你信!恭喜你,你是有美感的人,在人生的大海边,你会时常看见白蝴蝶飞进飞出。
你不信?也恭喜你,你是重实际的人,在人生的大海边,你会时常快步疾行,去找
到纸片与蝴蝶的真相。
飞蛾与蝙蝠
住在乡下的时候,我习惯于清晨在林间散步。
时常会发现散落在林间地上的昆虫尸体,特别是飞蛾和金龟子的尸体,总会掉落在
路灯杆的四周,想必是昨夜猛烈扑火的结果。
飞蛾有着彩色斑斓的双翅,金龟子则闪着翠绿的董光,在灰色的泥土地上令人心惊:
生命是如此短暂脆弱,经过一场火祭就结束了。
“这样猛烈地扑火,甚至丧失生命,既没有奖赏,又没有欢乐,为什么它们要这样
世世代代地扑火呢?”我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感到悲悯。
山上有一位热心的老人,每天清晨义务来清扫林间的小路。他告诉我,每日扫起的
飞蛾和金龟子的尸体有一畚箕,他都把尸体埋在凤凰树下,使凤凰花每年都开出火红的
花。
除了昆虫,老人说:“每天还会扫到几只蝙蝠哩!”
“地上怎么会有蝙蝠呢?”
“还不是撞到树嘛!编幅夜里就出来捕食蛾蚊,用声波辨路,偶有出错的时候,就
撞树了。”
老人十分感慨地说,飞舞于林间的蝙蝠,时时刻刻都在避免撞到树,却偶尔会不小
心撞树。同样在林间飞舞的彩蛾,却一再去扑火,直到丧命为止。眼盲的蝙蝠是多么小
心翼翼,眼明的飞蛾又是多么肆无忌惮呀!
“如果蝙蝠眼亮一些,飞蛾青盲一些,那该有多好!”老人说。
我沿着老人扫过的山路回家,路上还有新扫的竹扫帚的痕迹,林间的空气散放出花
草的芳香。
我想到,晚一点走这条路的人,一定不能想像,就是刚刚,地上还有许多彩色斑斓
的飞蛾,还有许多金光闪闪的金龟子,为某一种不可知,不可理解的信念,撞死在林间。
或者,也有一两只不小心撞落的蝙蝠。
蝙蝠天生有弱视的盲点,使它偶然逢到生命的灾难。
飞蛾天生有扑火的习性,使它必然的扑向火焚的结局。
在偶然与必然之间,生命是这样令人叹息!如果,蝙蝠的眼睛像飞蛾那么亮,而飞
蛾的习性像蝙蝠那么小心,该有多好呢!
生活在天地间的人,幸而不是蝙蝠,也不是飞蛾,但也免不了有撞树的盲点与扑火
的执著,总是要经过很多次的碰撞与燃烧,才能张开眼睛、小心戒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