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我正在远足,然后就走了。
再没有多久,我又进人一个新的村镇,我看到一些妇女在河旁洗衣,用力的捣着衣
服,甚至连姿势都像极了我的母亲。我离开河岸,走进那个村镇,彼时我已经识字了,
知道汽车站牌在什么地方,知道邮局在什么地方,我独自在陌生的市街上穿来走去。看
到这村镇比我居住的地方残旧,街上跑着许多野狗,我想,如果走太远赶不及回家,坐
汽车回去也是个办法。
我又再度回到河岸前行,然后我慢慢发现,这条河的右边大部分都被开垦出来了,
而且那些聚落里的人民都有一种相似的气质和生活态度,他们依靠这条河生活,不断的
劳作,并且群居在一起,互相依靠。我一直走到太阳往西偏斜,一共路过八个村落的城
镇,觉得天色不早了,就沿着河岸回家。
因为河岸没有荫蔽,回到家我的皮肤因强烈的日炙而发烫,引得母亲一阵抱怨:
“学校去远足,怎么走那么远的路?”随后的几天,同学们都还在远足的兴奋情绪里絮
絮交谈,只有我没有什么谈话的资料,但是我的心里有一个秘密的地方——就是那条小
河,以及河两岸的生命。
后来的几年里,我经常做着这样的游戏,沿河去散步,并在抵达陌生村镇时在里面
嬉戏,使我在很年幼的岁月里,就知道除了我自己的家乡,还有许多陌生的广大天地,
它们对我的吸引力大过于和同学们做无聊而一再重复的游戏。
日子久了,我和小河有一种秘密的情谊,在生活里受到挫败时总是跑到河边去和小
河共度;在欢喜时,我也让小河分享。有时候看着那无语的流水,真能感觉到小河的沉
默里有一股脉脉的生命,它不但以它的生命之水让尚岸的农民得以灌溉他们的田原,也
能安慰一个成长中的孩子,让我在挫折时有一种力量,在喜悦时也有一个秘密的朋友分
享。笑的时候仿佛听到河的欢唱,哭的时候也有小河陪着低吟。
长大以后,常常思念故乡,以及那条贯穿其中的流水,每次想起,总像保持着一个
秘密,那里有温暖的光源如阳光反射出来。
是不是别人也和我一样,心中有一个小时候秘密的地方呢?它也许是一片空旷的平
野,也许是一棵相思树下,也许是一座大庙的后院,也许是一片海滩,或者甚至是一本
能同喜怒共哀乐一读再读的书册……它们宝藏着我们成长的一段岁月,里随有许多秘密
是连父母兄弟都不能了解的。
人人都是有秘密的吧!它可能是一个地方,可能是一段爱情,可能是不能对人言的 荒唐岁月,那么总要有一个倾诉的对象,像小河与我一样。
有一天我路过外双溪,看到一条和我故乡一样的小河,竟在那里低徊不已。我知道,
我的小河时光已经远远逝去了,但是我清晰地记住那一段日子,也相信小河保有着我的
秘密。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六日
至死靡他
最近在年轻人中流行着一首歌,是罗大伤作的《恋曲一九八○》。这首歌旋律缠绵,
被称为台湾的新摇滚乐,但是它歌词里所含的意思是叫人吃惊的,我且抄录几句: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锦天的欢乐将是明天伤痛的回忆。”
“你不属于我,我也不拥有你,世上没有人有占有的权利,或许我们分手,就这样
不回头,至少不用编织一些美丽的借口。”
“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永远不分离,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明天要分离。”、这首歌充满
了对爱情虚无、悲观、自来自去的看法,听得令人辛酸,辛酸的是它几乎是冷静客观的
分析了八十年代年轻人的爱情观。现实社会里受挫的、离散的、短暂的、悲剧的、感伤
的爱情,已经不是电影、电视和小说的专利,而是每一个人只要举目四顾周遭的朋友,
就会发现不完整的、片断的爱情是到处都在发生的。当曾经誓结白头,生死与共的伴侣,
或者背离了自己,或者自己叛别了他,而分手的原因有时是细小如芝麻,有时是个根本
不可能的谜,于是紧接着斩钉截铁“永远的盟誓”的,就是“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
远是什么?”的叹息。
我想,对着爱情的永恒性怀疑,是现代人一种普遍的现象,于是年轻人不再像过去
那么痴心,那么欲生欲死,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保持着爱情的距离,不能全心投入,
现在最受年轻人向往的爱情,似乎不再是生死与共。休戚相往的情爱世界,而是“挥一
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潇洒的偶然。分离得愈是潇洒,愈是令人喝采,分离得愈
是痴心,就愈是令人嘲笑。
我经常看到这样的事件,因此不免自问一句:“爱情这东西我们明白了吗?”如果
爱情竟如薄纸一张,完全没有信念,也可以分离,也可以不分离,那么爱情义是什么呢?
最令人伤心的不是年轻人没有爱情,而是大家对“爱情的永远”普遍的丧失了信。
在中国的古代,祖先曾为我们留下许多光芒四射,可歌可泣的爱情篇章,这些伟大
的爱情,或生或死或合或离,尽管结局有喜有悲,但是它之可以流传至今,是因为“永
远”。他们都相信坚贞的情爱有永远,生时精神可以永远,死后化成比翼鸟、化成连理
枝,还是可以永远。
我们时常感叹现代没有伟大的爱情,是不是正因为现代人对永远的观念淡泊的原因
呢?
前面提到罗大伤的《恋曲一九八○》,现在让我们把时间往前推溯到两千年前,在
《诗经·邺风》里有一篇《伯舟》,也是古人咏叹爱情的歌声,原文是:
泛彼柏舟,在彼河中,髯彼两髦,实难我仪,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髯彼两髦,实难我特,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这首优美的占典诗歌,翻成白话应该是:
正划向河中央的柏木船里,
坐着长发的少年,
正是我心仪的爱侣,
我对他的爱到死也不改变。
母亲呀!天呀!
女儿的心为什么你总看不见?
在河面浮泛的柏木船,
慢慢靠在河的那一边,
划着船桨那个长发少年,
是我真正匹配的爱侣,
我爱他到死也不改变,
母亲呀!天呀!
我的心思为什么你不能体谅?
读着《诗经》里的《柏舟》篇,我们仿佛看见一位美丽的少女,站在辽阔的河岸上,
看着渐去渐远的小船,暗暗的在河边做着永远的爱情梦想和重重的盟誓,这分爱情,纵
使母亲和天意不能知解,不能体谅,她到死也不会改变,是一首历久弥新,动人心弦的 情曲。
这首流过两千年时空的情歌,正是成语“至死靡他”的来源,“至死靡他”一词的
直译是“到死也不存二心”。是何等坚决,勇敢的对情爱的咏叹呀!
站在一九八○的时空回思那位古代少女,使我们警觉,我们可以对爱情失望,但不
能对爱情的永远绝望。我们或许会面对爱情的变故与挫折,但是我们不能失去心灵深处
默默的盟誓。
在中国古代的诗歌小说、传奇里,像《柏舟》这样对爱情至死无悔的故事,几乎俯
拾即是,最感动我的是一篇流传在大陆民间的童话《不见黄娥心不死》。这篇童话尚不
普遍为人所知,我愿意在这里做一个完整的记录:
以前,在一个乡村里,有一位叫黄娥的漂亮姑娘,她家里生活穷苦,粮食总是不够
吃,一到荒春,就得靠野菜过日子,因此,春天的时候,她天天到野外割野菜。
有一天,她正在割野菜的时候,忽然听到河边传来一阵优美的笛声,笛声太美了,
使她听得出神,她停止割菜,慢慢顺着笛声向河边走去,走到河边一看,原来是一个放
牛的孩子在吹横笛;她怕他看见,急忙钻到芦苇丛中偷听,一直到牧童走了,她才回家。
牧童常到这里来放牛,黄娥常来这里割菜,牧童爱吹笛,黄娥爱听那笛声,日子一
长久,他们认识了,他们相爱了。于是,每当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牧童已经帮黄娥一块
儿割满一篮野菜,两人就坐在河边的青草地上,看着清清的流水,让牛在一颠吃草,牧
童就吹起横笛来。
后来他们的事情传开了,也传到黄娥父母的耳朵里,黄娥的父母恼怒非常,把黄娥
关在家里,永远不让她出门了。这时候,附近有个老财主,要讨二房,知道黄娥是有名
的漂亮姑娘,就托人到她家提亲。黄娥的父母虽有些不愿意,但想到她败坏门风,要把
她早些送出门去,就答应了。
牧童自从失去黄娥,就好像丢了魂一样。虽说他知道黄娥被关在家里,他还是天天
吹起他的横笛,到处找,再也找不到黄娥的踪影了,他慢慢害了心病,不久,就死掉了。
牧童因为是个孤苦无靠的穷孩子,死时自己倒在野地里,就没人问了。他的尸首被
狼来拉,狗来啃,到最后,只剩下一颗心了,因为太硬,没有东西能毁坏它。
这样,过了不少日子,这颗心在野地里经过风吹雪打日晒雨淋,变得越发像一块油
漆木头,又红又亮了。
有一天,一个木匠走过,以为是一块木纹很细的木头,就拾起来,回到家里把它刻
成一个酒杯。
当木匠倒上酒的时候,从酒杯发出了一种很好听的笛声,木匠一惊,以为得到一件
宝贝,很小心地把它收藏起来。
这个木匠,手艺很有名。有一次,一个老财主请他去喝喜酒,这个老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