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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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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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
 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灵魂是一面随风招展的旗子,人永远不要忽视身边事物,因为它也许正可以飘动你
 心中的那面旗,即使是小如松子。
                       ——一九八二年八月四日
  
      
     
 
 
 
 
 
 
     
 雪梨的滋味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水果里,我最喜欢的是梨;梨不管在什么时间,总是给我一
 种凄清的感觉。我住处附近的通化街,有一条卖水果的街,走过去,在水银灯下,梨总
 是洁白的从摊位中跳脱出来,好像不是属于摊子里的水果。
   总是记得我第一次吃水梨的情况。
   在乡下长大的孩子,水果四季不缺,可是像水梨和苹果却无缘会面,只在梦里出现。
 我第一次吃水梨是在一位亲戚家里,亲戚刚从外国回来,带回一箱名贵的水梨,一再强
 调它是多么不易的横越千山万水来到。我抱着水梨就坐在客厅的角落吃了起来,因为觉
 得是那么珍贵的水果,就一口口细细地咀嚼着,设想到吃不到一半,水梨就变黄了,我
 站起来,告诉亲戚:“这水梨坏了。”
   “怎么会呢?”亲戚的孩子惊奇着。
   “你看,它全变黄了。”我说。
   亲戚虽一再强调,梨削了一定要一口气吃完,否则就会变黄的,但是不管他说什么,
 我总不肯再吃,虽然水梨的滋味是那么鲜美,我的倔强把大人都弄得很尴尬,最后亲戚
 笑着说:“这孩子还是第一次吃梨呢!”
   后来我才知道,梨的变黄是因为氧化作用,私心里对大人们感到歉意,却也来不及
 补救了。从此我一看到梨,就想起童年吃梨时令人脸红的往事,也从此特别的喜欢吃梨,
 好像在为着补偿什么。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旧俗,就是梨不能分切来吃,因为把梨切开,在乡人的观念里
 认为这样是要“分离”的象征。我们家有五个孩子,常常望着一两个梨兴叹,兄弟们让
 来让去,那梨最后总是到了我的手里,妈妈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身体弱,又特别爱吃
 水梨。
   直到家里的经济好转,台湾也自己出产水梨,那时我在外地求学,每到秋天,我开
 学要到学校去,妈妈一定会在我的行囊里悄悄塞几个水梨,让我在客运车上吃。我虽能
 体会到妈妈的爱,却不能深知梨的意义。“直到我踏入社会,回家的日子经常匆匆,有
 时候夜半返家,清晨就要归城,妈妈也会分外起早,到市场买两个水梨,塞在我的口袋
 里,我坐在疾行的火车上,就把水梨反复的摩挲着,舍不得吃,才知道一个小小的水梨,
 竟是代表了妈妈多少的爱意和思念,这些情绪在吃水梨时,就像梨汁一样,满溢了出来。
   有一年暑假,我为了爱吃梨,跑到梨山去打工,梨山的早晨是清冷的,水梨被一夜
 的露气冰镇,吃一口,就凉到心底。由于农场主人让我们免费吃梨,和我一起打工的伙
 们,没几天就吃怕了,偏就是我百吃不厌,每天都是吃饱了水梨,才去上工。那一年暑
 假,是我学生时代最快乐的暑假,梨有时候不只象征分离,它也可以充满温暖。
   记得爸爸说过一个故事,他们生在日本人盘据的时代,他读小学的时候,日本老师
 常拿出烟台的苹果和天津的雪梨给他们看,说哪一天打倒中国,他们就可以在山东吃大
 苹果,在天津吃天下第一的雪梨。爸爸对梨的记忆因此有一些伤感,他每吃梨就对我们
 说一次这个故事,梨在这时很不单纯,它有国愁家恨的滋味。日本人为了吃上好的苹果
 和梨,竞用武士刀屠杀了数千万中国同胞。
   有一次,我和妻子到香港,正是天津雪梨盛产的季节,有很多梨销到香港,香港卖
 水果的摊子部供应“雪梨汁”,一杯五元港币,在我寄住的旅馆楼下正好有一家卖雪梨
 汁的水果店,我们每天出门前,就站在人车喧闹的尖沙嘴街边喝雪梨汁;雪梨汁的颜色
 是透明的,温凉如玉,清香不绝如缕,到现在我还无法用文字形容那样的滋味;因为在
 那透明的汁液里,我们总喝到了似断还未断的乡愁。
   天下闻名的天津雪梨,表皮有点青绿,个头很大,用刀子一削,就露出晶莹如白雪
 的肉来,梨汁便即刻随刀锋起落滴到地上。我想,这样洁白的梨,如果染了血,一定会
 显得格外殷红,我对妻子说起爸爸小学时代的故事,妻子说:“那些梨树下不知道溅了
 多少无辜的血呢!”
   可惜的只是,那些血早已埋在土里,并没有染在梨上,以至于后世的子孙,有许多
 已经对那些梨树下横飞的血肉失去了记忆。可叹的是,日本人恐怕还念念不忘天津雪梨
 的美味吧!
   水梨,现在是一种普通的水果,满街都在叫卖,我每回吃梨,就有种种滋味浮上心
 头;最强烈的滋味是日本人给的,他们曾在梨树下杀过我们的同胞,到现在还对着梨树
 喧嚷,满街过往的路客,谁想到吃梨有时还会让人伤感呢?
                       ——一九八二年十月十三日
  
      
     
 
 
 
 
 
 
      
 野姜花
 
 
 
   在通化市场散步,拥挤的人潮中突然飞出来一股清气,使人心情为之一爽;循香而
 往,发现有一位卖花的老人正在推销他从山上采来的野姜花,每一把有五枝花,一把十
 块钱。
   老人说他的家住在山坡上,他每天出去种作的时候,总要经过横生着野姜花的坡地,
 从来不觉得野姜花有什么珍贵。只觉得这种花有一种特别的香。今年秋天,他种田累了,
 依在村旁午睡,睡醒后发现满腹的香气,清新的空气格外香甜。老人想:这种长在野地
 里的香花,说不定有人喜欢,于是他剪了一百把野姜花到通化街来卖,总在一小时内就
 卖光了,老人说:“台北爱花的人真不少,卖花比种田好赚哩!”
   我买了十把野姜花,想到这位可爱的老人,也记起买野花的人可能是爱花的,可能
 其中也深埋着一种甜蜜的回忆;就像听一首老歌,那歌已经远去了,声音则留下来,每
 一次听老歌,我就想起当年那些同唱一首老歌的朋友,他们的星云四散,使那些老歌更
 显得韵味深长。
   第一次认识野姜花的可爱,是许多年前的经验,我们在木栅醉梦溪散步,一位少女
 告诉我:“野姜花的花像极了停在绿树上的小白蛺蝶,而野姜花的叶则像船一样,随时
 准备出航向远方。”然后我们相偕坐在桥上,把摘来的野姜花一瓣瓣飘下溪里,真像蝴
 蝶翩翩;将叶子掷向溪里,平平随溪水流去,也真像一条绿色的小舟。女孩并且告诉我:
 “有淡褐色眼珠的男人都注定要流浪的。”然后我们轻轻的告别,从未再相见。
   如今,岁月像蝴蝶飞过、像小舟流去,我也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流浪岁月,仅剩野姜
 花的兴谢在每年的秋天让人神伤。后来我住在木栅山上,就在屋后不远处有一个荒废的
 小屋,春天里月桃花像一串晶白的珍珠垂在各处,秋风一吹,野姜花的白色精灵则迎风
 飞展。我常在那颓落的墙脚独坐,一坐便是一个下午,感觉到秋天的心情可以用两句诗
 来形容:“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记忆如花一样,温暖的记忆则像花香,在寒冷的夜空也会放散。
   我把买来的野姜花用一个巨大的陶罐放起来,小屋里就被香气缠绕,出门的时候,
 香气像远远的拖着一条尾巴,走远了,还跟随着。我想到,即使像买花这样的小事,也
 有许多珍贵的经验。
   有一次赶火车要去见远方的友人,在火车站前被一位卖水仙花的小孩拦住,硬要叫
 人买花,我买了一大束水仙花,没想到那束水仙花成为最好的礼物,朋友每回来信都提
 起那束水仙,说:“没想到你这么有心!”
   又有一次要去看一位女长辈,这位老妇年轻时曾有过美丽辉煌的时光,我走进巷子
 时突然灵机一动,折回花店买了一束玫瑰,一共九朵。我说:“青春长久。”竟把她动
 得眼中含泪,她说:“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没有人送我玫瑰了,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还
 有人送我玫瑰。”说完她就轻轻啜泣起来,我几乎在这种心情中看岁月蹑足如猫步,无
 声悄然走过,隔了两星期我去看她,那些玫瑰犹未谢尽,原来她把玫瑰连着花瓶冰在冰
 箱里,想要捉住青春的最后,看得让人心疼。
   每天上班的时候,我会路过复兴甫路,就在复兴南路和南京东路的快车道上,时常
 有一些卖玉兰花的人,有小孩、有少女,也有中年妇人,他们将四朵玉兰花串成一串,
 车子经过时就敲着你的车窗说:“先生,买一串香的玉兰花。”使得我每天买一串玉兰
 花成为习惯,我喜欢那样的感觉——有人敲车窗卖给你一串花,而后天涯相错,好像走
 过一条乡村的道路,沿路都是花香鸟语。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东部的东澳乡旅行,所有走苏花公路的车子都要在那里错车。
 有一位长着一对大眼睛的山地小男孩卖着他从山上采回来的野百合,那些开在深山里的
 百合花显得特别小巧,还放散着淡淡的香气。我买了所有的野百合,坐在沿海的窗口,
 看着远方海的湛蓝及眼前百合的洁白,突然兴起一种想法,这些百合开在深山里是很孤
 独的,唯其有人欣赏它的美和它的香才增显了它存在的意义,再好的花开在山里,如果
 没有被人望见就谢去,便减损了它的美。
   因此,我总是感谢那些卖花的人,他们和我原来都是不相识的,因为有了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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