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这边岸上充满危机,水的对岸则安全无险,他想:‘此水甚大,此岸危机重重,
彼岸则无险,无船可渡,无桥可行,我不免采集草木枝叶,自做一筏,当得安登彼岸。’
于是那人采集草木枝叶做了一只木筏,靠着木筏,他安然抵达对岸,他就想:‘此筏对
我大有助益,我不妨将它顶在头上,或负于背上,随我所之。’”
举了这个例子以后,释迦牟尼指出这人的行为是错误的,因为他不能断受,那么他
应该如何处置呢?佛陀说:“应该将筏拖到沙滩,或停泊某处,由它浮着,然后继续行
程,不问何之。因为筏是用来济渡的,不是用来背负的,世人呀!你们应该明白好的东
西尚应舍弃,何况是不好的东西呢?”
由于读了那本佛经,竟使我今年的整个想法部改变了,也使我在最有限的时间内,
因为敢于割舍,而有了一些比较可见的成绩,过年何尝不如此,年好年坏都无所谓,有
所谓的是要勇于断受,使我们有情的命身,在新的起始发散最大的光芒。
涅盘真的不远,如果能在年节时候,少一点怀念,少一点忆旧,少一点追悔,少一
点婆婆妈妈,那么穿过峭壁、踩过水势,开阔的天空就在眼前了。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日
雪中芭蕉
王维有一幅画《雪中芭蕉》,是中国绘画史里争论极多的一幅画,他在大雪里画了
一株翠绿芭蕉。大雪是北方寒地才有的,芭蕉则又是南方热带的植物,“一棵芭蕉如何
能在大雪里不死呢?”这就是历来画论所争执的重心,像《渔洋诗话》说他:“只取远
神,不拘细节。”沈括的《梦溪笔谈》引用张彦远的话说他:“王维画物,不问四时,
桃杏蓉莲,同画一景。”
但是后代喜欢王维的人替他辩护的更多,宋朝朱翌的《猗觉寮杂记》说:“右丞不
误,岭外如曲江,冬大雪,芭蕉自若,红蕉方开花,知前辈不苟。”明朝俞弁的《山樵
暇语》谈到这件事,也说都督郭鋐 在广西:“亲见雪中芭蕉,雪后亦不坏也。”明朝
的王肯堂《郁冈斋笔
冢中琵琶
最近读到魏晋时代艺术家阮咸的传记,阮咸是魏晋南北朝七位最重要的诗人作家之
一,在当时号称为“竹林七贤”,但是他净像其他六贤阮籍,嵇康、山涛、向秀、王戎、
刘伶有名,因为他的文学创作,一点也没有保留下来,我们几乎无法从文字去追探他在
诗创作上的成就。
幸而,阮咸死的时候,以一件琵琶乐器殉葬,使他成为中国音乐史上少数可以追思
的伟大音乐家之一。伴随阮成长眠于地下的琵琶,经过从西晋到唐朝的五百年埋藏,到
了唐玄宗开元年间,有人在古墓里挖掘到一件铜制的正圆形乐器,经过弘文馆学士元行
冲的考证,才证明它是阮咸的遗物。
这一件家中琵琶因为五百年的沉埋,已经不堪使用,元行冲叫技巧高明的乐匠依其
样式仿制了一具木制乐器,称为“月琴”,音调雄亮清雅,留传至今,不但成为宫廷中
的乐器,也成为后来民间最常使用的乐器。
到了唐德宗时代,名学者杜估鉴于“月琴”原是阮成所创制,为了怀念他的遗风逸
响,将月琴定名为“阮咸”,自此以后,凡是中国琵琶乐器全得了“阮咸”的别名,阮
成于是得以与中国音乐史同垂不朽。
阮咸与琵琶的故事是宜于联想的,经过时空一再的洗炼,我们虽无幸重聆阮咸的丝
竹之音,但我们可以感受到一颗伟大的艺术心灵不朽。艺术心灵的伟大纵使在地下数百
年,纵使他手中的乐器弦败质朽,却仍然能在时空中放光,精灿夺目。阮成死时以琵琶
殉葬,做为惟一的知已,这种艺术之情使他恒常令人怀念。
千古以来,被认为中国音乐最高境界的名曲《广陵散》便是阮咸的创作,《广陵散》
随着阮咸的逝世,成为中国音乐上的绝响,我们如今眼望广大的土地,倾听历史的足音,
在夏夜星空的月下,仿佛看见阮咸在竹林下弹月琴自娱,或者与嵇康的古琴(嵇康是古
琴的高手,古琴状似古筝)相应和,在琴声响过,筝声戛然而止的时候,他们纵酒狂歌,
大谈圣人的明教与老庄的自然,然后长叹一声“礼岂为我辈设耶!”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
那是“抗怀物外,不为人役”的境界,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的
境界,也是“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的境界。
阮咸的音乐天分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他很年轻的时代就被称为音乐的“神解”,任
何音乐到他的耳中马上分辨出高低清浊,丝毫不爽;因此他不但弹奏月琴时能使人如饮
醇酒,沉醉不已,他还是个音乐的批评家,对音乐的鉴赏力当世无有其匹。没想到他的
音乐批评,竟得罪主掌全国音乐行政的大官苟勋,向晋武帝进谗言,革去了阮咸的官职。
阮咸丢官的时候,官位是“散骑侍郎”,这个职衔我们不用考证来解释,而用美感
来联想,就仿佛看见一位卓然不群的流浪琴师,骑着驴子到处弹琴高歌的样子。
事实上,阮咸对当世的礼法非常轻蔑。他曾在母丧期间,身穿孝服,骑着驴子去追
求自己私恋已久的胡婢,引得众人大哗,在当时是不可“思议的事,如今想起来却特别
具有一种凄美的气氛。可惜,他在追胡婢时是不是弹着琴,唱着情歌,就不可考了。而
这种狂放不拘的生活,正是魏晋时代寄情林泉的艺术家,最真实的写照。
我一直认为像阮成这样放浪形骸、不顾礼法、鼓琴狂歌、清淡无为的人,他是可以
做到忘情的境界,但是他不能忘情音乐,以琵琶殉葬却是不可解的谜,难道这位“礼解” 能料到千年之后,人们能从家中的琵琶怀想起千年之前,曾在他手中传扬的《广陵散》
由吗?阮咸给我们的启示还不只此,他和当时的艺术家给我们一个视野广大的胸怀,也
就是“以大地为栋宇,屋室为禅衣”的胸怀,因于这种胸怀,他们能体会到生活的乐趣,
发出艺术的光辉。
我最喜欢“竹林七贤”的一则故事是:有一天嵇康、阮籍、阮咸、山涛、刘伶在竹
林里喝酒,王戎最后才到。阮籍说:“这个俗气的东西,又来败坏我们的乐趣!”王戎
回答说:“你们的乐趣,岂是可以败坏的吗?”这则故事正道出了“竹林七贤”艺术生
命的真正所在,你看阮咸留在坟墓中的琵琶,它虽朽了,却永远不会败坏;因为那一把
琵琶,曾经属于一个伟大的艺术心灵,注定了它在人心里永不败坏的玄想——如此说来,
琵琶恐怕也是有心的吧!
——一九八二年九月一日
感甄赋
盛暑天气懊热,夜不能眠,披衣到庭院中闲坐观天色,随手从床头带一本书翻看。
读到魏曹植作品的最著名的乐府诗《悲歌行》: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自云荡子妻。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
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这首诗歌在长夜的暑热中犹如一道冷风,从遥远的千余年的古道翩翩飘来,使我想
起这位浪荡飘泊的才干,一个感人的爱情篇章。曹植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才子,他在十
岁的时候已经诵读了诗论辞赋数十万言,十二岁的时候完成才情奔溢的《铜雀台赋》,
名震公卿。
也就是在十二岁那一年,他爱上了比他大十岁的甄夫人,开始了他一生的第一次恋
情,也带来他后半段生命的悲惨际遇。在那样幼小的年纪,他请父亲代向甄造的女儿求
婚未遂,后来害起相思病“昼思夜想,废寝与食”。可见曹植是多么的早熟。
没想到甄遗的女儿嫁给袁绍作媳妇,后来曹操灭了袁绍,甄氏又嫁给曹丕(曹植的
哥哥)——这一年曹丕十八岁,甄氏二十岁,曹植才十三岁——曹丕立甄氏为皇后,生
下曹睿,因为曹丕听信谗言,不久将甄氏赐死。甄氏死了,最伤心的不是曹丕,而是曹
植,这位十二岁就有了生死之恋的才子,此时的心境正像他在七哀诗上吟诵的:“高台
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回且深。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孤雁飞南
游,遇庭长哀吟。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形景忽不见,翩翩伤我心。” 甄夫人死了,曹植那写过“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名句的哥哥曹丕,送给
他一个甄夫人睡过的枕头当纪念,曹植抱着甄夫人的枕头,伤心注下,在悲忿中写成不
朽的《感甄赋》来吊念他幼年时代的爱人,这篇千古的诗文后来更名为《洛神赋》。
曹植的生命历程因为甄夫人的死而完全改变,少年时代意气风发,放浪形骸,曾放
言高论:“辞赋小道,因未足以榆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
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番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
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于哉!”企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没想到他
在政治上始终不能拓展抱负,反而在文学的成就上领袖群伦。在他的《野田黄雀行》里
有这样四旬:“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之。……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很能表现
出他少年时代想腾空翱翔、自由飞舞的心情。
自从甄夫人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