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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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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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的不能唱,武的他妈的不能翻!怎么挣钱,嘎?”

    大伙连呼吸也不敢。没有动静。

    关师父忽地暴喝。像发现严峻的危机:“连猴儿都演不了,将来怎么做人?妈的!”

    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癞子打下去。

    “逃?叫你逃?我调教你这些年你逃?”

    小店子死命忍住,抽搐得快没气。

    打过小癞子,又顺便—一部打了,泄愤。

    哭声隐隐起了。

    “哭?”

    谁哭谁多挨几下,无一幸免。就连那拍砖头的小石头也挨打。

    “你!明儿早起,自己在院子里练一百下旋子!”

    “是。”

    “响亮点!”

    “是!”

    师父再游目四顾,逮住一个。

    “你!小三子,上场亮相瞪眼,是怎么个瞪法?现在瞪给我瞧瞧。”

    小三子犹豫一下。

    “瞪呀!”横来一喝。

    他把眼一睁。

    师父怒从心上起:“这叫瞪眼?这叫死羊眼!我看你是大烟未抽足啦你。明儿拿面镜子照住,瞪一百下!”

    折腾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着桌上窝窝头。窝窝头旁边有一大锅汤,汤上浮着几根菜叶。一个个在强忍饥肠辘辘,饿得就像汤中荡漾着的菜叶,浅薄、无主、失魂落魄。

    “若要成材显贵,就得下苦功。吃饭吧。”

    意犹未尽,还教训着:

    “今后再是这副德性,没出息,那可别打白米饭、炒虾仁的主意啦!就是做了鬼,也只有啃窝窝头的份儿!记住啦?”

    “记住了!”众口一声。窝窝头也够了。还真是人间美味,一人一个大口地吃着。小石头用绳子绑了一个铜板,把铜板蘸在油碗中,然后再把油滴到汤里去。大人和小孩,望着那油,一滴、两滴。

    都盼苦尽甘来。

    “关师父。”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个奇异的充满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头了。

    关师父一回头,见是外人,只吩咐徒儿:“吃好了那边练功去。”

    放下饭碗一问:

    “什么名儿?”

    “问你呀!”娘把这个惶惑的,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唤住。

    “——小豆子。”怯怯地回应。

    “什么?大声点!”

    娘赶忙给他剥去了脖套,露出来一张清秀单薄的小脸,好细致的五官。

    “小豆子。”

    关师父按捺不住欢喜。先摸头、捏脸、看牙齿。真不错,盘儿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转了身,然后看回回,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给抽出来。

    小豆子不愿意。

    关师父很奇怪,猛地用力一抽:

    “把手藏起来干嘛——”

    一看,怔住。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边,硬生生多长了一截,像个小枝桠。

    “是个六爪儿?”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愿收。

    “嘿!这小子吃不了这碗戏饭,还是带他走吧。”

    坚决不收。女人极其失望。

    “师父,您就收下来吧?他身体好,没病,人很伶俐。一定听您的!他可是错生了身子乱投胎,要是个女的,堂子里还能留养着……”

    说到此,又觉为娘的还是有点自尊:

    “——不是养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着您,挣个出身,挣个前程。”

    把孩子的小脸端到师父眼前:

    “孩子水葱似的,天生是个好样……,还有,他嗓子很亮。来,唱——”

    关师父不耐烦了,扬手打断:

    “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为这个么?”

    她一咬牙,一把扯着小豆子,跑到四合院的另一边。厨房,灶旁……

    天色已经阴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儿,犹在空中飞舞,飘飘扬扬,不情不愿。无可选择地落在院中不干净的土地上。

    万籁俱寂。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进了斗室。

    才一阵。

    “呀——”

    一声非常凄厉、惨痛的尖喊,划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练功的徒儿们,心惊肉跳,不明所以。小石头打了个寒噤,情知不妙。

    一头惊惧迷茫的小兽,到处觅地躲撞,觑空子就钻,雪地上血迹斑斑……

    挨过半晌。

    堂屋里,只闻强压硬抑的咽气、抽泣。西西梭梭,在雪夜中微颤。孤注一掷。

    是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那么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堕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开骨血。剁开一条生死之路……

    大红纸摺摊开了。

    关师父清清咽喉,敛住表情,只抑扬顿挫,唱着一出戏似的:

    “立关书人,小豆子——”

    徒儿们,一个、两个、三个……,像小小的幽灵,自门外窥伺。

    香烟在祖师爷的神位前缠绕着。

    也许冥冥中,也有一位大伙供奉的神明,端坐祥云俯瞰。他见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块破布裹着,血缓缓渗出,化成胭红。如一双哭残的眼睛,眼皮上一抹。无论如何,伤痛过。

    小豆子泪痕未干,但咬牙忍着,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环青白上一些异色。

    “来!娘给你寻到好主子了。你看你运气多好!跪下来。”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岁。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父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父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听至此,娘握拳不免一紧。

    “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关师父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头沾沾印泥,按下一个朱红的半圆点。

    伤口悄悄淌下一滴血。

    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铁案如山。

    娘抬起毛笔,颠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横,一竖,画个十字。乏力地,她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旧画像的注视下,他的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让他向师父叩过头,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点送给了师父,小包的,悄悄塞给他:“儿!慢慢地吃。别一下子就吃光了。摊开一天一天地吃。别的弟兄让你请,你就请他们一点。要听话。大伙要和气。……娘一定回来看你的!”

    说来说去,叮咛的只是那小包糕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是“添饭加衣”那些,又怕师父不高兴。

    终于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

    想起一个妇道人家,有闲帮闲,否则,趴在药铺里搓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

    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的木板上,四只脚冻得要命,被窝像铁一般的凉薄,有时,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给孩子在被窝里暖脚。

    但凡有三寸宽的活路,她也不会当上暗门子。她卖了自己去养活他。——有一天,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她在门帘缝看到孩子寒碜的能杀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岁了。娘在三天之内,好像已经教好他如何照顾自已一生。说了又说,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卖了他。却说为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两步跑到窗台,就着纸糊的窗,张了一线缝,她还没走远。目送着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见。

    他的嘴唇自动,无声:“娘!”

    关师父吩咐:“天晚了。大师哥领了去睡吧。”

    小石头来搭过他肩头、小豆子身子忽被触碰,用力一甩,躲开了。

    小石头道;“钟楼打钟啦,铸钟娘娘要鞋啦,听到吗?鞋!鞋!鞋!睡觉吧。”

    小豆子疑惑了:

    “铸钟娘娘是谁?”

    “是——一只鬼魂儿!哈哈哈!”小石头吓唬他,然后大咧咧地走了。小豆子赶紧尾随。到了偏房,小石头只往里一指。

    屋里脏兮兮的。是一个大炕。不够地方睡,练功用的长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这群衣衫褴楼,日间扮猴儿的师兄弟们,一人一个地盘。只自己是外人。何处是容身之所?觑得一个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凶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

    “少占我的地,往里挤。一边里待着!”

    大伙乘机推撞,嬉玩。不给他空位。

    小豆子举目无奈地怔住,站着,拎住一包糕点,像是全副家当。很委屈。

    小石头解溲完了,提溜着裤子进来,一见此情此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干什么?欺负人?”

    一跃上炕,把小三子和小煤头的铺盖全掀翻。师哥倒有点威望:

    “你们别欺负他!来!你睡这个窝。”

    然后摆开架式,向着众人:’

    “谁不顺毛谁上,八个对一个!”

    一见小石头捡起破砖头,全都意兴阑珊,负气躺下来。小三子犹在嘀咕:

    “谁有你硬?大爷没工夫——”

    “什么?”

    终干也都老实下来。小豆子认得这是小石头的绝活,印象很深。但只觉这人嗓大气粗,不愿接近。

    躺到炕上,钻进一条大棉被窝里,挤得紧冻得慌。一个人转身,逼令整排的都得翻。练功太累了,睡得沉。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环境,黑。伤口开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连过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干瞪着眼;发愣,咬着牙在忍。

    静夜里,忽地传来呜咽声,断续调嗽,一如鬼哭。小癞子在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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