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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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挽歌-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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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有句粗话说——自己的屁股流鲜血,还要帮别人医痔疮——这句话我时常觉得可以形容黄哥的急公好义。这个世界助人为乐行侠仗义的人,我也见过不少;爱邻如己一视同仁的君子也越来越多。但是像他那样完全不择对象不论亲疏地急人所急,实属罕见。

黄友会基本每年圣诞或者元旦,要雅集一处搞个自娱自乐的晚会。歌星舞师演艺名角太多,名导演更是一大摞,节目自然是不愁精彩的。某年黄哥突发奇想,要动员大家排个独幕话剧——而且全部由非专业人士来表演。我受命写脚本,偷懒将老舍先生的茶馆第一幕拿来改编成现代内容的讽刺剧,人物和结构则仍然用原著的设计。大家看好这种无厘头改编,遂开始邀约同仁排练。
王老板自然非黄哥莫属,我演的唐铁嘴。平面设计大师望忘旺演松二爷,制片人章芙女扮男装演常四爷;音乐剧明星影子女扮男装演刘麻子,著名音乐人李苏友演庞太监,高大林演秦二爷;翻译家李斯演老丐,诗人李亚伟演宋恩子,万夏演马五爷,陈琛演李三,行为艺术家昌鑫演二德子,高氏兄弟演吴祥子,作家深蓝演小妞,企业家刘兴平演农妇,学者余世存演康六,还有个女画家演他的女儿。
一群从未演过话剧的人物,临时组织起来背台词走场次,那确实是笑话百出。剧务的更好玩,去北影厂租来了全套清末的服装道具,又在798艺术区借来了最大的一个舞台,全套音响灯光和摄像,大家就这么开玩起来。总共排了三次就登场,观众来了两三百。多数人都记不住台词,只好根据剧情临时瞎编——好歹是一群“名角”,智商都摆在那里,所以基本还不离谱。直到今天,我看那现场录像碟,还是忍不住要捧腹喷饭。
这样的“实验话剧”,显然在中国还是鲜见。就这一堂形形色色的“大牌”业余演员,我估计在黄友会之外还真难组合出来。更好玩的是由于讽刺的是当下的世相,几个原本准备去报道的媒体记者,看完彩排吓得立即撤退出去。一群老顽童游戏人生的玩法,还真就应了王朔兄小说所说——玩的就是心跳。

黄友会原本一群老顽童小妖精的自我玩闹——在一个无趣的时代自讨有趣的人生。孰料最初由央视报道出去之后,竟然惊动了海内外各媒体的跟进。仿佛在一个落落寡欢的颓世,发现了一个新的物种和生态。有媒体经常问我意义何在,我只能说,在一个成熟健康的国度,应该允许民间社会的充分发育。而我们处在一个官方组织极度森严的时代,无论文化或社群都不能多元发展的话,那民众的生活则只可能越来越死气沉沉。
黄门宴只是一个老实人在体制外形成的一个小众平台,无数个渴望真实生活和怀抱梦想的人,在夜夜笙歌的表象之下,可怜地交换着各自流浪的方向。他们来自世界各地,他们身处在一个迷惘的时代,流离于大起大落的人生,疑惑于这个世界的走向。他们虽然经常沉溺在夜宴残醉之中,但黎明醒来,仍然要投入各自残酷的生活。
也许不同的人将在这里结下各自的殊胜之缘,进而在蒙昧的时光中找到自己的方向;但归根结底,所有的汇集都是偶然,所有的人都是过客。只有黄珂将停留在他始终喧嚣的夜里,只有他还会在暮色深处挑起这一盏古代江湖传下的孤灯,为这些熙熙攘攘奔忙和小泊的扁舟,送来一点微茫的温馨。一切不过仅此而已,似乎只有我约略曾经窥见,他那霜鬓丛芜后的落寞。
紫竹院三记 
丙子春,我于京都谋得一职,竟在城西紫竹院内。因爱其园林形胜,虽近红尘而实同化外,遂卜居于斯。院里本多竹木,兼得数亩水陂,几陇土冈,被主人悉心经营出一番山环水绕之象,便显出几分格外的风色。晨夕徜徉其间,听松看鸟,浮心初静,故而于寻常简朴的生计中,便多了如许爱惜之情。
清夜啼鹃
竹院四周皆邻高楼,却颇少市声。蜗居又在清帝行宫之侧,古木森然,清夜里更多了一分幽寂。就在这一片宁静中,我听到一种鸟鸣,穿越千年,仿佛从诗歌中传进耳朵—“播谷,播谷”—它把古老的叹息再次种进我的心中。
这是我从童年就早已谙识的声音,那时它总是自田野深处传入小木楼,再由长辈们译为催促耕播的呼声。由是我知道其俗名为“布谷”,是南方山野的一只寻常的季节鸟。及长,却意外的从书丛中发现,它竟大有来历,并非普通的野禽杂毛。辞书上说它就是杜鹃,而杜鹃就是杜宇,是伯劳,是jujue;是子规,是催归,是勃姑厖这一串美丽的名字无不与一系列动情的诗句相联系,它几乎飞过了全部文学史,在每一个浪游无迹的诗人心中一歇倦羽。
这就是传说中的那只鸟吗?
《十三洲记》说它是蜀国的望帝,自人德薄,而禅位于治水有功的鳖冷,遂自亡去,化为子规。那么它就是一只具有高贵血统而由自知进退的帝王鸟。
《华阳国志》说它身为蜀帝而与其臣子之妻相爱,渐而亡去,魂化为鹃。那么它又是一只多情无奈为爱而死的爱情鸟。
《西厢记》说“不信去那绿杨影里听杜宇,一声声道不如归去。”原来它的啼鸣“布谷布谷”,在浪子的耳中却听成了故乡亲人的召唤—“不如归去”。那么它竟又是一只深怀着乡愁的孤独鸟。
从高贵到爱情到乡愁,伤心的鸟语在此静夜而歌,每一声啼泣都足以击痛人类这永不愈合的伤口。我想起屈原在流放的荆谷棘野里“恐jujue之先鸣”—多么担心它一声哀鸣击溃必死的决心啊!想起李商隐在绝望的爱情中“望帝春心托杜鹃”—如此深沉地掩埋起无奈的往事而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那漂泊的翅膀上。
就是这只鸟,从田野进入诗歌再抵达我失梦的耳朵;无论红桑碧海暗换了多少世纪,其亘古的爱心未改,鸟鸣依旧,嘶哑的乐句却凝固为它动人的名字。现在,它终夜包围着我,从我无法窥见的夜色深处,从那都市边沿的这片密林丛中,低沉而缠绵地呼唤着我—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厖
我难以想象,在煌煌京城何以竟飞来了这只遥远的鸟,且容下了它夜夜啼血。它仿佛从故乡大巴山一直追随着我的萍踪,然后又在每一个枯寂的子夜执着地提示着我的迷失。然而,“田园迷径路,归去路何从?”我早已是一个不归客,故园虽好已无家了。
那么,要啼鸣你就啼鸣吧!无论为了毫无结局的爱抑或为了无枝可栖的乡愁,我都在这样的清夜,在心中模拟你的声音,去回应你的低泣。我们也许永远行进于路上,但心灵不会失群;永远会在这样一些小泊之夜,共同地默默低唱。
寂寞古行宫
敝庐所在,门当户对着的是一座小院,用很古旧的石墙围着。墙身上爬满了茑萝,靠基础的那一溜点染着苍绿的苔衣。隔墙望过去,看得见两个大屋顶,浅灰的筒瓦已显得斑驳褪泽了,只是瓦楞上的螭饰还依稀透露出一丝当年的富贵气象。
因着近邻之便,黄昏时往往就信步踱到其中小坐一回。院并不大,两栋古典殿宇也显得比较袖珍;雕梁画栋依然,只是这些彩色在大丛的鲜绿草树间更觉出几分黯淡,有如青春已逝的脸庞上强抹的一层胭脂了。前殿门口对称地植着两棵银杏,树身粗大,枝叶纷披,想必是百年古物,隐然聚有精灵之气。书上说此树原有雌雄之分,我却不能辨识。树下还有一对石雕的香炉,盛满的只是岁月的风尘;往昔的烟痕大约早为雨水漂淡,一星余烬也是无法觅得的了。余下的空地上自然还有些野花闲草,成荫的树却不多见。鸟飞来了,慑于这片岑寂,又悄然飞去。长门总是深锁着,花棂上的燕泥蛛网说明已久无人洒扫。庭院中的几副石桌石凳,因我的识相过从,反显得多了一点人迹。
许久,我竟然就不知这曾是清帝的行宫,以为它只是公园里的一处废圮的建筑。直到有一天散步到墙外的另一面对湖之门,发现墙基上嵌着的一块石碑,始知这处萧索的庭院,原来竟是当年皇族巡幸的行在。再斗胆闯进其中一坐时,心中从此就多了些许苍凉。
在京城,似乎于不经意处就能和历史狭路遭遇。你总不知在哪处深巷杂院中,会猛地见到一个早已景仰和熟知的名字,然后便想起一串惊心悱恻的故事。
此际,我比邻的寻常院落,一百年前,它也许曾经灯火繁华,浓缩了一个帝国的全部福祉。这些岁岁犹绿的芳草,曾经容留过多少彩袖歌舞的莲步;那华檐遮闭的曲廊,肯定伫足过一代代“圣祖仁宗”的醉躯。圆明园的烟火也许都未曾在这狭窄的天空布下阴霾,但而今的颓壁间却再也找不到一痕当日酣然的梦迹。没有了威赫御驾,不见了白头宫女,只有寂寞宫花依然在蒙尘的玉阶下自开自落;而从前的红泥香径上现在娓娓忙碌着的只是一队蚂蚁。
很早就从书本上明白繁华如梦,知道认识间的荣枯兴衰自有人力难及的规律;但象现在这样直接地目睹一个寥落行宫,从中感悟人生穷达的无谓,大抵还是头回,当薄暮的紫气徐徐笼罩于小院空庭中时,蝙蝠仿佛从那些瓦当和石雕图案中挣扎出来开始静默的飞翔,其秘密的舞姿隐约传达出某种令人惊悚的感觉。在这流变的世界里,是什么东西是可以永恒留住的呢?腐草丛中升起的幻灭流萤,朽石砌里飘出的断续蛰吟,这一切应运而生的华灯弦诵,永远也无法贯穿全部的黑夜。正如在这些屋宇下一度春风的那些衮衮衣冠,云移星散之后,而今安在?连门外的惨绿湖波,也已记不起当年的惊鸿一过了。
但我深知,尘世间将永不缺乏沉迷于此荣华富贵中的人们。“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留下的废墟足资后世人的凭吊。此夜,当我全身退出这所庭院时,我看见不远的高楼霓红依然闪耀。这个世界显得如此美好,却又是如此的热闹! 
湖上雁侣
紫竹院里的一泓水陂,也不知道唤作甚名。在少水的北方,它也许该叫着什么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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