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野夫跟古今中外的圣贤和才子们相提并论,似乎有拔高野夫或说将野夫攀附之嫌。但我们需要明白的是,即使在一个极度犬儒化的社会里,有人“依然在仰望星空”,仍会有灵魂跟灵魂对话,甚至有精神向人类历史上那些伟大的精神致意。的确,在野夫最寻常的句子里,我们也能感受到他的精神认知、人格的自我期许,他早已越过了乡愿犬儒之辈,而跟历史上那些巨大的灵魂相伴。野夫早已在精神领域选择了自己的家族,这是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汤显祖、徐文长以来的“神圣家族”。他也确实以自身的努力成为这个家族的一员。
同样,我们需要切记的是,野夫只是一个当代中国眼里的浪子,是一个热爱生活的边缘人。一如所有那些为文明纪念的圣贤英雄才子佳人(一如野夫纪念那种消逝的文明女人漱玉),那些神圣家族的成员,在其生活的时代环境里,都是流俗眼里的寻常者、边缘者、失意者、偏执者。野夫完全明白自己的卑微,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这些苍白的文字又何以能承载那无数的往事?”而仅仅念及他的亲友的死亡,就“足以砸碎他寄命尘世那一点点虚妄的自足”。因此他的挽歌是招魂,招亲友亡魂,也招自己的魂魄,他的招魂是在诉说自己的心灵。我在《破碎》中提到屈原:“屈原最早以失意贵族的真诚揭露了这种人与文字合谋的假象,他公开地、淋漓地诉说自己的内心感受,他生活在贵族之中,但他如印度王子一样有着不容玷污的心灵高贵和美,他是我们民族历史里第一个诉说自己心灵史的人。”野夫出身于土家贵族之后,他像屈原一样伤感。屈原的忧患大成是《离骚》,挽歌则是野夫的《离骚》。
八.
但野夫并不全然是抒情的,野夫散文传达了一种心智开放的极致,在情感、审美、历史之外,野夫还表达了一种力行的精神,一种兼爱意志。在野夫散文里有高贵在。挽歌最易痛哭流涕,所谓长歌当哭,但野夫是精炼的、本分的,他对语言文字的敏感恰到好处地落实为表达的节制和尊严。那种文字里有一个人的大爱意志、平等精神和救世心肠。参照先秦诸子,散文野夫大概可以直追墨子。是的,散文野夫不属于汉语散文的传统,但他是屈原和墨子的结合。有人行兼孔墨,野夫却是言思兼及屈墨的。
在这个意义上,野夫超越了流俗。他本来属于80年代,属于20世纪中国难得的80年代:大气、开放、积极向上,发现人的身体和精神之美。但80年代的人物命运并未完成,就撞上了发展和稳定压倒一切的90年代,野夫的同代人在时代面前做出了选择,或者高升,或者退隐,或者放纵。由80年代开始书写的人生文本至今成为一个人格分裂的乡愿犬儒,成为与时俱进或咸与发财发展的时贤。这种叛变或投诚是触目惊心的,以至于年轻一代的中国人悲愤地称引说,约翰…密尔的声音已经无数次敲打中国的窗门:“这片土地上还有人吗?”
野夫的选择是意味深长的。他在武汉大学作家班进修过,毕业分配到海南,做了一名公安干警,是体制和主流生活中的成功者、天之骄子、事业的佼佼者。但1989年他经历了“革命时代的爱情”、“历史”、“正义”、“良心”,离职救赎,最终被打入监狱。数年后出狱,为体制和主流所弃,不得不做了书商,为生计所苦。如此一来,年轻时的写作抱负不得不暂时放过,却在他心中愈积愈重,终于在近年喷薄而出,这种类似凤凰涅盘式的写作新生,几乎是一个奇迹。他怀抱80年代的人性理想并超越了80年代,更不用说超越了当代,而直接先秦屈子和墨子们的言路和思路。他的挽歌就是在同代人沉沦之时,在中国转型全局退潮并走向反动的今天,以自身示范,向历史和现实中的人性呼吁、致意。他为我们贡献了一个心智健全的现代人格,这一贡献是比他的挽歌更重大的贡献。
如同屈原的投水,如同野夫亲人的投江,野夫的选择也是投水。上善若水。在中国,大概只有水是干净的。虽然今天的中国,水源已被污染。也唯有如此,水才是我们最值得投入最值得献祭的去处。
野夫写李如波反感那些伤害他的“集体主义”,“我们似乎打小就反叛,我们却永远留在某个队伍中,我也永远只能心怀惭愧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实际上野夫自己也做出了选择,无数中国人在求做奴隶和做稳奴隶位置的格局里活着,野夫早已拒绝了这种生存格局。借用野夫尊敬的迅翁所说的: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然而,当代中国社会的崛起、发财生活就是野夫所不乐意的。他的投水如同佛子所谓投海,他投的是众生海。是的,就连孔子也表明态度说,道不行,乘槎浮于海。野夫离开了上层精英或成功人士的生存模式,离开了世俗的热闹,回到了平民大众之中。在悲悯众生海的挽歌里,野夫为现代中国人招回了不死的精魂。他让我们这些四分五裂、丧失家教和历史传承的人明认:我们同为中国人。
所有人类历史上那些最重大的人性呼号,都是从遥远的极地传到人们耳际的。当屈原在楚国的山川大地招魂时,楚国上下都还沉浸在崛起、并跟秦国建立战略性伙伴关系的幻觉之中。当徐文长在明代啼血、自杀、疯狂时,明帝国的士大夫阶层正在书写文明晚期的纵欲、腐化、堕落文本而无能自觉。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野夫选择了社会边缘的生存,选择了散文的形式为中国人招魂,这个招魂尚未被更多的中国人所听闻。但这一声音既然响起,它就再也不会消失,因为这一声音将使所有的山谷回音四起。“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野夫直面死亡、恐惧和残忍,而把中国生存的真相揭示给我们,如同他笔下的李斯:“于是他掩面痛哭,他摇着我的肩膀哭喊着质问――这就是我们留给孩子们的一个国家吗?”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些!魂兮归来!
2008年4月30日二稿于风城
谁分巨擘除荆榛——获奖感言
——2009年度中国当代汉语贡献奖答谢辞
对于一个生来多是惩罚而从未获得表彰的人来说,这个奖励确实太过珍贵和奢华——因为它来自于我平生尊重的民间。在此前若干年的获奖名录里,有着我素来仰望和私淑亲近的师长和朋辈——李慎之,刘力群,王康,北岛,王力雄,毛喻原,张思之,陈子明,康正果,孙世祥,胡平,蒋彦勇,高尔泰和刘晓波。这是这个时代所要极力遮蔽和驱逐的一个方阵,是一个被侮辱、幽禁、流放和封杀的方阵;同时还是一个怀抱天良和血勇,坚持与愚昧和黑暗抵死相搏的方阵。当微末如我也有幸附骥于此战列之时,我深觉愧怍惶恐,但同时也深感真正的荣耀。
对我而言,今年六月的获此殊荣,更有某种生命般的无上意义。是非恩仇二十载,我们和这个邪恶的时代从未握手言和,我的心灵始终在暗夜剑拔弩张。二十年前毅然脱下的警服,并未令我真正脱下耻辱;之后穿上的囚衣,也无法让我减轻负罪——那些饮弹长街的无辜蒙难者之血,永远在质询拷问我们的苟活。是啊,他们死了,我们活着,我们所有的存在都是可疑的;每一天的吞声偷生都是罪过。
二十年来,我们以生命亲友为借口,以生计饭碗为托词,以洁身自好为由头,卑微甚至卑怯地回避着暴力。二十年来,末世的分赃盛宴加重了整个社会的不公,吞噬着普世皆准的正义,深化了民族内心的势利与黑暗。我们的怯懦忍看,并非金刚怒目的见证;不敢挺身而出的谴责,就是一种对恶世的默许甚至纵容。我们无奈地看着那一代慷慨赴难的青年,转世投生为我们的孩子;却在一个市侩时代,一个整体歪曲历史的社会,在欺骗瞒哄中成长为缺乏天良和公义的“类人孩”【余世存发明词】。当那么多四肢健全的青年,丧失理想和人格,层出不穷地踊跃加入特情、线人、信息员,不以为耻地成为特务政治的帮凶,成为专制独裁的冲锋队,甚至成为虐杀同类的刽子手时;我们得承认,是我们的卑怯造就了他们的堕落和愚昧,造就了这个真相遮蔽谎言弥漫的不义社会。
正是基于这样的原罪和耻感,我在五年前才重新开始写作——是写作而不是创作——因为没有创造和虚构。我只是在努力记叙身边过往的亲友,记载他们在这个有史以来最残酷和荒诞时代中的遭际,透过家族史和个人命运,借以还原历史的真相。这样的作品不敢冒充文学,只是对母语—汉语的一次正本清源式的实践。
从甲骨时代开始形成的汉语之伟大传统,其镂骨铭心似的刻划书写方式,几千年来力图传承的正是它的史官正气与春秋笔法。在任何邪恶时代,纯正的汉语书写一定是在吊民伐罪,令作恶者胆寒心惊,让无辜者伸冤吐气。当年刘少奇对某恶魔提心吊胆地说——饿死这么多人,这是要上书的啊!——如果专制者这样的敬畏越来越少,那是因为六十年来汉语书写者的折节沦丧,是对我们母语的污辱和蹂躏所致。六十年来,曾经荣耀人类并令鬼神夜哭的汉语,被一统天下为“窑洞汉语”——从延安开始的对当代汉语的摧残,使得中华民族至少四代不说人话,而只剩一种粗糙、虚张、阴险和暴力的邪教文风。
六十年来,没有任何一个官方文本稍带人性和个性,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元首官僚能不说谎言和套话。于是,汉语不再庄严正直,不再神圣多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