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枪嘎子急忙说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救了我和蛮牛两条命呢,而且还俘虏了一百多个鬼子!”
“你蒙谁呢?就他还能俘虏一百来号鬼子?肯定是哪个走霉运的伤兵落在他手里了!”
枪嘎子没作声,蛮牛从怀里掏出个冻土豆,一边啃一边眼圈泛红,佛爷瞅他那熊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哼哼道:“还真他妈有心情吃呢!就着小冷风别噎死!”
蛮牛嚼着满嘴的土豆呜呜地哭了,他一口一口往下咽,呛着冷风说:“别他娘的损我,我的弟兄顶在塔楼个个都是爷们,你们当初谁去支援了?谁他娘的问他们一声死活了?一个班的弟兄啊!我现在不是给自己吃!我是他娘的替他们嚼一口,饿个瘪肚子就那么躺在这里了,我给他们嚼暖和一点让他们上路!怎么?我碍着你了?”
“去你妈的!你一个班算个屁!老子一个排都搭进去了!谁给他们嚼一口了?”
佛爷从打小日本鬼子到现在,一直就是个不爱放屁嗑的人物,他这么一嚷嚷,所有人都惊呆了,那个曾经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佛爷能骂出这种话,显然是因为湛连的牺牲太过残酷而流露出的真实感情。
可谁又能责怪他呢。
那位叫王德的小卫生员战士,在切开湛江来大腿静脉后,让大家把自己的头发刮下来,然后烧成灰,在股股鲜血放到一定量的时候,他先简单地缝合了伤口,然后将头发灰糊在了那个精准的小切口上,在老谢和小眼张目瞪口呆下,他扯着衣襟将伤口熟练地包扎起来。
后来他对大家说,头发灰比其他东西止血效果都好,不论怎样,得知这个秘诀的家伙们都将自己的头发刮了下来,佛爷本来就没有毛,就拎着剔骨刀站在大路上,连唬带吓地剃下那些急着穿插的士兵的头发。
可是对于湛江来来说,就算静脉的血暂时止住了,可还是需要专业的护理才能转危为安。在王德的提议下,大家抬着湛江来向德川城以北一个叫做全茅山的地方转移,据说来自横村的一支特遣卫生队就驻扎在那里。
临走的时候,佛爷在德川兜了一圈,可是那些熟悉的战友,却再也不见了。
他们从北来,又要由南向北而去,一路上看到友军指指点点的委屈不已,佛爷拎着剔骨刀几次都要翻脸,可部队的嘲笑声依旧作弄着他们紧绷的心弦,大家索性揪下军装上的棉花塞进耳朵里,铁青着脸翻山越岭,在漫漫雪雾中走到了那座名为全茅山的地方。
这座山海拔不高,但对于球场通往德川的战略意义却十分突出,而野战医院敢于设置在这里,也说明了第二次战役前期的纵深目的,这里俨然成为了三十八军后勤保障的中枢之一。
石法义一进山,就看到了满沟的野战帐篷,在四面环山的掩护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如大树下的蚂蚁,让人毫不察觉。
在过往收治医患的人群中,他依稀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便推开拥挤的人群上前搭住那人的肩膀,说:“苏大夫?我们是湛连的!苏大夫!”
苏大夫转过身盯着石法义,不禁叫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先别管那么多了,湛大头快不行了!你找个地方先把他安置下来!”
“湛江来?你们不是往西穿插了么?”
没有番号,在这雪寂的全茅山(5)
石法义拽着她往前跑,说:“我们连在德川就打秃了,没有几个弟兄活着回来,湛大脑袋也受了重伤,现在部队往西面插,我还得和团部联系。”
苏大夫脸上毫无血色,她跌跌撞撞地随石法义来到湛江来身前,看他血肉模糊的身子,不由捂着面颊掉下泪来,等她好不容易压下内心的伤痛后,和大家一起抬着湛江来进入一座抢救帐篷,在王德的帮助下,足足花了七个钟头才做完了手术。
时近午夜,石法义在山区游击队的暂住地等消息还没回来,佛爷等人在一个空置的山洞里围着篝火沉默不语,枪嘎子的腿上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在抢救湛江来的同时,医护人员在枪嘎子的腿上揪出了二十多枚零碎的弹片,也许是他运气太好,这些弹片没有伤筋动骨,只是血浆供给紧张,像他这种“小伤”用上血浆几乎是非常奢侈的一件事。
枪嘎子的脸苍白得怕人,他一直喘息,一直在流眼泪,他嘴里不住念叨磨盘和湛江来,有时糊涂了,还叫着老油醋的名字,佛爷怕这孩子想不开,就走过去把他搂在自己怀里。
“嘎子,想家不?”
“嗯呐……我想我姐,我想磨盘哥……”
“你不是有姐姐的照片么?能让我看看不?”
枪嘎子从上衣兜里掏出照片说:“其实不是我姐姐的,咱家穷,哪能照这个,是书里乖在鬼子工事里找到的,我说这画里的人像我姐,他就让我揣兜里留个念想。”
佛爷点点头,说:“像咱就留着,你是个好娃子,以后路还长,你看我不还在呢吗,咱们死不了。”
枪嘎子抽着大鼻涕,紧了紧棉袄问:“佛爷,你说人死后到底是啥样?咱们这些死在外乡的鬼真能回家么?”
“能……”
“可是我听大夫说,我们连在他们那里没记录,我们死了是不是就成外乡鬼了?”
“你胡说!我们连怎么就没记录了?记录是啥玩意啊?”
枪嘎子在佛爷怀里拱了拱,说:“咱们不是在飞虎山就撤番号了么,都说咱们是三三八团的,可是谁知道?”
“我就怕自己哪天死了,成了外乡鬼……”
佛爷无言以对,唯有紧紧搂着枪嘎子说了些连自己都没经历过的美好事物。在枪嘎子终于睡沉后,佛爷起身向山洞外走去,在入山的路口,他看到几个志愿军战士守在一个公告板旁,就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一个志愿军战士说,这是打散的士兵留言的地方,都是找自己部队的。
佛爷不认识几个字,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就问那个志愿军战士:“兄弟你帮我个忙,我们是三十八军一一三师三三八团的侦察连,让那些走散的弟兄到这儿能找到我们,你帮我写好贴在上面中不?”
那个小兵微微一愣,问:“三三八团侦察连?你没说梦话吧?整个三三八团都往西穿插了呀。”
“不可能!我就是三三八团的!我们是尖刀侦察连!德川就是我们打下的!”
小兵咯咯乐了,他从水壶里倒了些开水递给佛爷,说:“行,你别着急,我帮你写就是了,不过整个三十八军都打到西边去了,什么侦察连还真没听说过。”
佛爷一听就怒了!他把茶缸丢在地上,恼怒道:“我没撒谎!我们真是三三八团的侦察连!”
小兵和另外几个志愿军战士面面相觑,见他神神叨叨地一瘸一拐往回走,都相互摇了摇头。
佛爷,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茫然地穿过一簇簇帐篷,最后走到一个没人的林子里号啕大哭,他攥着红肿的拳头在雪地里疯狂挥舞着,一股股锥心的委屈和痛苦撕扯着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兵。
没有番号,在这雪寂的全茅山(6)
1950年11月28日,志愿军东西两线战场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执行急速穿插的三十八军在第二天钉在了三所里、龙源里及重要战略高地松骨峰,这意味着前期进入北朝鲜的联合国军主力部队被装进了一个大口袋中。
在此后,敌人疯狂的反扑和突围与我军誓死阻击成为世界战争历史上一个罕有的战例,而这不得不提到一个非常奇异的现象,那就是在小小的北朝鲜,十几个国家参与的国际性战争,在没有相互宣战的情况下激烈地纠缠在一起,这在任何人类战争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
几天后,也就是12月初,随着东线战场最后一批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撤退,所有证据都显示,此时此刻,朝鲜战争的主动权已经完全掌握在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手中。
这一天清晨,全茅山笼罩在晨雾中,空气清新得惹人心醉,在志愿军后勤人员和朝鲜游击队的帮助下,他们在这道山沟的一侧凿通了一个山洞,他们把帐篷等临时器具回收起来转移到洞里,这样一来避免了白天被敌机发现的空隙。
在一个偏陋的山洞,苏大夫守在湛江来的草铺前,蘸着热水仔细为他擦拭着脸庞。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湛江来如死人一般躺在那里,依靠仅有的开水和温热的土豆汤挣扎在生死线上,持续不断的高烧让他嘴唇干裂,唯一不变的就是他那紧握的拳头。没有人能掰开它,同时大家也知道,那是湛江来与死神搏斗的证明,如果不是这双拳头,也不会让大家感到生命的感动。
苏大夫仔细擦拭着他塌陷青黑的眼窝,不由想起这个曾在横村不近人情的铁驴子,作为一个女人来说,想想就是很怪,怎么就偏偏看上这样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呢。
她不由探手放在湛江来的胸前,贴在他耳边说:“还记得在横村的时候吗?那是文工团演出谢幕的时候,我说你要回来,我会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可要记住这个承诺……”
湛江来嘴里嘟囔着什么,苏大夫微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子,说:“对……你要活下来……”可接下来,湛江来在昏迷中说的四个字就让她纳闷了,他说:“我的日记……”
“我的日记?”
苏大夫有些沮丧,她轻轻捶着湛江来的胸膛,喃喃道:“铁驴子,就不能说说我吗?”她的娇腆纵然令人动容,可是在这醉人的瞬间,洞外的叫喊却让她打了个寒战。
等大家走到洞外,看到了一幕震人心魄的铁血景象,一个浑身鲜血的汉子领着一队人从林中踏步而来,他们衣衫褴褛,手中的钢枪在极寒的气温下泛着白霜,每个人眼中都或多或少带着疲惫的警惕,也许他们还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来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而这些人当中,为首的正是三排长杨源立,在他身后的崔智京看到自己人的时候,便一头栽倒在地。
几个志愿军战士上前将队中负伤的战友扶进山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