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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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1949-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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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二年六月激烈的中途岛战役之后,盟军拚命轰炸,军国日本的战备工程突然加速转动,吸进大量的苦力和兵力。太平洋战场的新几内亚,是一个漩涡的中心:台湾和朝鲜殖民地的军夫军属、以武力掳来的各路国军战俘,以及从中国大陆、香港、印度尼西亚等地征来骗来的民夫,一船一船送到了新几内亚的拉包尔码头。
  几路人马几乎同时上了船,驶往赤道以南。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底,南京老虎桥集中营的国军俘虏,在刺刀包围下,被运到上海码头,上了船。
  这些统称“国军”俘虏,其实成分很杂。有在不同战役中被日军俘虏的正规国军部队,包括衢州会战中大量被俘的八十六军,有敌后抗日的各种势力,包括共产党的新四军和不同路数的挺进队,包括国民党戴笠创建的游击队,譬如忠义救国军和地方的各形各色保安团及纵队,也包括地下抗日志士,其中也有老师、学生、记者。
  五十七位“八百壮士”,也被塞进了船舱,和其它一千五百多名国军俘虏一并被日军编成了“中国军人勤劳团”,开往拉包尔。
  这时候,蔡新宗和柯景星刚到婆罗洲才几个月,还正在好奇地熟悉环境。在南投,住得离蔡新宗家很近的辜文品,被选进了第三回“特设勤劳团”,和南投埔里其它三十九个年轻人,正在做离乡的准备。二十岁不到的男孩,在乡间成长,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还没开始,只是在母亲忧郁的突然安静里觉得稍微有点不安。他们特别结伴去神社拜拜,然后接受了沿街群众的致敬;群众挥舞着日本国旗,人群里头也默默站立着自己的父亲母亲,或者,那心中思慕却还来不及表白的人。埔里乡亲就这么送走一批又一批自己的子弟,很多不舍的热泪,也有悲壮的注视和坚毅的眼神。
  高雄港的船舰很多,他们这一艘运输舰,目的地是拉包尔。
  辜文品后来也老了。六十年以后,他在埔里回想起自己在拉包尔的年少岁月,挖洞、埋尸、种菜、抢筑碉堡,什么都做了,难以忘怀的,还是那成千成千的尸体
  ——炸死的、病死的、饿死的尸体,等着他去火化。因为太有经验了,他成为专家,单凭“气味”,年纪轻轻的他就能辨别烧到了人体的哪个部位。心脏,他说,最难烧,往往还要浇上汽油,才烧得干净。

66,魂牵
  我在看日本战败后,拉包尔战俘营国军的幸存者名单,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看下来。
  一千五百多人从中国被送到这个岛,关进集中营,开始做奴工。一九四五年这个俘虏营被登陆的澳军解放的时候,活着的国军只剩下七百多个。从南京老虎桥送来的一千人中,活到一九四五年的,只有四百个。
  这些幸存者,欣喜若狂在码头每天注视着海港,等祖国派船来接他们回家。他们不知道的是,在遥远的祖国,内战,已经处处烽火。一个千疮百孔、焦头烂额的政府,你要他这时从几千公里外的丛林岛屿接回自己的子弟,那绝不是第一优先,而且,也很困难——哪里来的船呢?
  他们就继续在营区里等待。战后第一个国庆节到了,他们在俘虏营区四周插满国旗,贴上标语,照样升旗,唱国歌,对国父遗像行三鞠躬礼,庆祝中华民国国庆。
  这一等,就是两年。
  看着一九四五年九月的幸存者名单,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这时,台北《联合报》刊出了最新发现:在拉包尔几乎整个被火山覆盖的丛林里,找到三座国军的坟。
  龙应台致国防部长陈肇敏信件的一页。
  不只三座啊,我想,厚厚的火山灰烬下面应该有八百个国军的骸骨。拉包尔啊,随便哪里一锹挖下去,都是人的白骨。
  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思绪是,一九四三年从南京老虎桥集中营被运到这个有鳄鱼的丛林岛的那一千多名国军,可都是像林精武、张拓芜、柯景星、蔡新宗这个年龄的人啊。死在异乡,即使是没名没姓的集体掩埋于乱葬岗,即使乱葬岗已经被爆发的火山熔岩深深埋灭,这些失乡的亡魂——可都是有父有母的。如果说,当年,是国家让他们过江过海来到这蛮荒的丛林,让他们受尽伤害之后无助地倒下,然后任火山覆盖他们的脸,那么六十年以后,国家,也可以过江过海牵引他们回到故乡吧?
  我开始寻找幸存者。
  
67,寻找利瓦伊恂
  二零零九年二月二十一日
  台湾冈山空军官校大榕树下
  利瓦伊恂,八十九岁
  五十七个“八百壮士”,死了二十一个,剩下三十六个。八十六军的、新四军的、地下游击队的,一个一个名字历历在目。我心想:这些幸存者,终于在一九四八年回到了祖国,祖国却在炽热的内战中,哀鸿遍野,然后是大分裂、大流离;他们之中,一定也有人辗转到了台湾,而且,也可能还有人在世,只是,人海茫茫,我要怎么找到这个人呢?
  发出上天下海的“寻人令”之后两天,接到电话,“利瓦伊恂先生找到了,真的在台湾。”
  在港大的写作室里,我忍不住大叫。
  什么样的时空啊,我在二零零九年的香港,越过山越过海,穿过云穿过路,真的找到了一九四二年冬天从南京老虎桥集中营被日军送到拉包尔战俘营去做奴工的游击队长。
  “他意识清晰吗?语言能表达吗?”我急急地问。
  “很清楚,而且,”台北那一头的声音清脆地说,“我跟他一解释是您在找他,李先生就说了一句话。”
  “他怎么说?”
  “他说,我知道为什么我的战友都死在拉包尔,但我利瓦伊恂独独苟活到今天。我在等今天这个电话。”
  “喔……。”
  地狱船
  龙:怎么被送到拉包尔俘虏营去的?
  李:一九三七年淞沪战事爆发时,我十七岁,学校也停课了,我就加入了戴笠创建的忠义救国军。那时候,国共两党在江南地区抢知识青年。
  龙:您被编入混成队,接受了什么样的训练?
  李:爆破、情报、纵火、暗杀。
  龙:一九四二年,民国三十一年四月二十号,您在上海对日军爆破而被捕?
  李:我们没有长枪,只有短枪,不能做长距离攻击,只能够去丢手榴弹,大概破坏了四、五个大的物料库。我们第二天早上就被攻击了。后来我潜入上海,当天晚上,日本宪兵就来了。
  龙:谈谈在南京集中营的情形。
  李:南京集中营就在老虎桥,第一监狱,就是汪精卫的夫人陈璧君、周佛海在战后被关的地方。老虎桥第一监狱大概经常维持有一千五到二千人,日军把俘虏每天派送到三个地方去做苦役,挖煤矿、建机场等等,非常苦的。集中营里是俘虏自治的,我去的时候是“八百壮士”的上官志标当总队长。
  龙:上官志标来台湾以后在台南当兵役课长;后来呢?
  李:跟我同日进去差不多有四百多人,当时我就编了个十六队的队长。基本上,我们就是南京集中营的苦力,像畜生一样,两百个苦力,等于两百头马,两百只牛。
  龙:怎么去到拉包尔的?
  李: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出发,来年一月二十四日到。上船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去哪里——人家把你当牲畜看,不会告诉牲畜要被送到哪里。
  出了集中营,我们就上了没有窗的闷罐车,全部人都进去了,从外头上锁。第二天早上到了吴淞口,下车,这样子就上船了。上船前几个礼拜,还好。在那底层船舱里,你想象,我们这些人已经被关了好几个月,有的关了一年两年的,多想念烟啊,饼干、糖果都渴望。日本人那时候是最丰富、最高傲的时候,日本兵吃不完的糖果和烟,就往我们船底下丢,下面一拥而上抢夺的情形你可以想象。
  龙:一千多个人都在船底?
  李:没有,一百多个人,因为他分很多条船。
  反正我那个舱底一百多个人。一下去,就发生抢烟抢糖的情况,难堪啊。我搞不清哪个是班长排长,可是我火大了,我说“不许抢!”那个时候的民族思想真的是非常浓厚的,一骂,都不抢了,我说收起来,班长来分。然后我就上去找日本人,语言不通,就拿笔谈。我的意思是,你给糖果、给香烟是好意,我们很感谢,但你这样丢是污辱的。我们可以上来,你们好好地给我们。那个日本人懂了,他说好好好,就停止这个动作了。
  龙:那条船一路就到了拉包尔吗?
  李:有一本书叫《地狱船》,你看过吗?我不敢看。
  我们这一百多人,到了拉包尔前一站,最后一个礼拜,换船了。进入一个底舱,里头已经有三百多人。你想想,一个只能容一百人的船底,现在塞进了四百多人是什么状况?
  龙:空气不够?
  李:不通风的底舱,很热。空气不够。闷到最后,我只能告诉你,四百个人,没有一个人穿衣服的,内裤都没有,头上身上爬满了虱子。
  龙:大小便怎么办?
  李:你到哪里上厕所啊?舱底两侧有各有一个楼梯往上,但是在每一个楼梯口守着四把刺刀,他说,一次可以有五个人上去,那五个人下来之后,才能再放另外五个人上去。
  于是在楼梯底,就站满了人。“先生啊!我要大便啊!”“先生啊!我要小便啊!”他们不理你,逼急了小便就流出来了,贴身挤在你身旁还有横倒在你下面的人就骂。再逼急,大便就出来了。
  龙:譬如大便,你自己怎么处理?
  李:我就撕被单。
  龙:有东西吃吗?
  李:有东西吃,没有水喝,不给水喝。有的人喝自己的尿,可是,因为缺水,所以连尿也没有。那时时候想自杀都很难,因为刺刀在那里,你连楼梯都上不去。这样子有一个礼拜。
  你想象一下:四百多个国军,全身一丝不挂,大便小便流在身上,头上满是虱子。那真的是一艘地狱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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