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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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1949-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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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看他哭。
  他每次从抽屉里拿出那双布鞋底来的时候,也哭。
  在客厅里,爸爸把我们叫到他跟前,手里拿着那双布鞋底,走过大江大海大离乱,布的颜色,已经是一种苍凉的黄色。
  槐生这个独子,十五岁离家。那是一九三四年,正是《衡山县志》上说“饥民采野草、剥树皮、挖观音土充饥。秋,旱灾惨重,近百所小学停办”的那一年。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竹篓到市场去买菜,槐生看到火车站前面宪兵在招“学生队”,这半大不小、发育不良的十五岁的少年,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的,把扁担和菜篓交给龙家院同来的少年叫“冬秀”的,就两手空空地跟着宪兵走了。冬秀回来说,槐生冒充十八岁。
  六十年后,当我读到前辈作家王鼎钧的自传《关山夺路》时,我才能想象,喔,那一天,在衡山火车站,槐生大概看见了听见了什么。
  一九四五年,那时槐生已经是宪兵排长了,十九岁的中学生王鼎钧也聆听了一个宪兵连长的“招生”演讲。连长说,“宪兵是‘法治之兵种’,地位崇高,见官大一级。宪兵服役三年以后,由司令部保送去读大学。(连长)很懂群众心里和演讲技巧,引得我们一次又一次热烈鼓掌。”
  入伍之后,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王鼎钧说,这是“以国家之名行骗”;以后的几十年中,他都无法原谅这场庞大“骗局”的制造者——国家。
  槐生脱离了民不聊生的家乡,没想到,在宪兵队里却同样吃不饱。每天饿着肚子上课、出操、打野外,地位“崇高”的国家“法治之兵种”满地找花生地瓜、偷野菜来充饥。有一次打野外回来,一半的人口吐白沫,晕倒在地上。
  槐生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母亲,就是一九四九年,乘着一辆火车,路过衡山,匆匆要母亲来车站一会。十五岁离家的儿子,这时已经是宪兵连长,带着整个宪兵队,经过衡山但无法下车回家。
  槐生的农民母亲从山沟里的龙家院走到衡山火车站,一看满车官兵,蓄势待发,慌忙中,她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来,是一双白色的布鞋底。槐生要路过的消息来得太晚,她来不及做好整只鞋,只好把鞋底带来。一针一线缝出来的,粗粗的线,扎得非常密实。
  在客厅里,爸爸把我们叫到他跟前,手里拿着那双布鞋底,走过大江大海大离乱,布的颜色,已经是一种苍凉的黄色。槐生说,我要你们记住,这双鞋底,是你们的奶奶亲手缝给我的……
  我们无所谓地站着,哎,这是哪里啊?这是一九六四年的台湾苗栗县苑里镇耶,谁见过布鞋,谁管它是谁做的、谁给谁的什么啊?
  槐生从裤袋里掏出那方格子手帕,开始擦眼泪。
  等兄弟们都被允许“解散”了,我这唯一的女生又单独被留下来。
  槐生坐进他那张矮矮的圆形破藤椅,虽然有个破电扇开着,他还是搧着一把扇子,说,“来,陈情表。”
  十二岁的龙应台,站在她父亲面前,两手抄在背后,开始背那篇一千七百年前的文章第一段: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
  城南小学早已拆了,听说,就迁到了龙家院的山坡上,现在叫做“百叶小学”。我说,应扬,那陪我去看看。
  百叶小学,一班四十个孩子,坐在墙壁斑驳的教室里,清清朗朗地念出“陈情表”。
  到了山坡上的百叶小学,老师听说我是为了十五岁就离家的槐生而来的,年轻的老师把“陈情表”第一段工整地用粉笔抄在黑板上,一班四十个孩子,坐在墙壁斑驳的教室里,清清朗朗地念出来: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
  这是第一次,我听见“陈情表”用湘楚之音朗诵;童声的混合音,从校门口田埂走过的农民也听见了。那阴阳顿挫之处,跟槐生当年念给我听的,竟是一模一样。
  
12,潮打空城
  槐生真正满十八岁的时候,是一九三七年,中国决定全面抗战的那一年。
  十八岁的槐生,长得特别英挺帅气,碰上的,正好是整个中日战争中最可怕、最激烈、规模最大的战争:淞沪会战和南京保卫战。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爆发的淞沪战役,日本动员二十五万人,中国动员七十五万人,日夜不停的绵密战火,打了三个月以后,中国军队死伤几近二十万人,是日军伤亡的四倍半。前敌总指挥陈诚给蒋介石的报告中说,国军三十六团第二连,守卫火药库,“死守不退,致全部轰埋土中。”
  当日军继续从淞沪战场往南京挺进的时候,槐生已经是驻守第一线雨花台的宪兵团的一员。
  我们固守南京雨花台一线,杀敌无数,无奈守将唐生智无能,使保卫首都数十万大军,在撤退时互相践踏,加上日人海空扫射,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自传的这一段,也是槐生说过的“桥段”之一。我们稍大一点了,高高矮矮穿着初中高中的卡其布制服,这时会略带轻蔑地反驳他说,“爸爸,宪兵不是只会到电影院门口检查军人看戏买不买票的吗?你们宪兵哪里会上战场打仗?”
  他就好脾气地看着我们,本来要说下去的下一个“桥段”,被我们冷水一泼,也就不往下说了。
  他本来要继续说的是,“退到一江门,城门竟然是关的,宋希濂的部队在城墙上架起机关枪,不让我们出城,因为混乱到一个地步,守城门的部队竟然没得到通知说要撤退!我拚死爬过一江门,逃到长江边,没有船可以乘,日军的炮声已经很近,结果几万人堵在河滩上。在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我突生一计,就和几个离散的士兵扛起两根大木头,放在水里,然后用手做桨,慢慢、慢慢往对岸浦口划过去。”
  讲到这里,他往往会再追加一句,“想知道我们划了多久才划过长江吗?”
  我们四个不大不小的子女,做功课的做功课,看漫画的看漫画,通常没人答腔;我也许会装出一点兴趣,用鼻音回复,“嗯?”
  “我们划了整整一天半,才到浦口,”他自说自话地,“死的人,好多啊。”
  沉静了好一会儿,看看实在没人理他,他大概也觉得无趣,就拿起警帽,干脆去办公室了。
  我听见他出去后,纱门自动弹回来轻轻“砰”一声关上。
  二零零九年五月十二日,我来到南京,想走一趟父亲走过的路。
  站在一江门的城门前,仰头一看,看到三个大字,才知道,啊,这叫“挹江门”。
  城门高大雄伟,正中央挂着横幅,写着巨大的字,纪念的,倒是另一件事:一九四九年解放军渡江后直击南京,是从挹江门打进来的!“挹江门”,代表胜利。
  在城门前美丽的法国梧桐树下,我展开手上关于宪兵参与南京保卫战的折页:
  ……宪兵部队到江边时,已过午夜时分……我军尚有万余人壅塞江边,这时日军已追踪而来,成半圆形包抄开火。我军在溃退中大部分已手无寸铁,枪炮声中纷纷倒下……宪兵部队就地抵抗……历五个小时激战,宪兵部队已伤亡殆尽……宪兵副司令萧山令不愿被俘受辱,射出最后几颗子弹后,举枪自尽,杀身殉国,年仅四十六岁。
  在退到江边之前,英勇作战到最后一刻的萧山令宪兵副司令,守的就是槐生说的雨花台。翻开另一份史料: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九日,日军进逼南京,我宪兵动员官兵六千四百五十二人捍卫南京,由副司令萧山令中将指挥所属部队,与日军血战四昼夜,最后因弹尽援绝,壮烈殉国者一千两百一十人,受伤五十六人,生死不明两千五百八十四人。
  史料看多了,现在我已经明白,“受伤”的兵通常不治,“生死不明”通常是“死”,因此六千多宪兵在南京的保卫战中,其实牺牲了五分之三。从挹江门到长江畔的下关码头,只有两公里路,当年万人杂沓的逃命路线,现在是郁郁苍苍的梧桐树林荫大道。
  史料拿在手上,梧桐树从车窗外映入,在我的史料纸张上忽明忽暗,我有点不能自已——在父亲过世了五年之后,我才知道,他真的是从那血肉横飞的枪林弹雨中九死一生走出来的,他才十八岁;满脸惊惶、一身血污逃到长江边时,后面城里头,紧接着就发生了“南京大屠杀”。
  我想起来,初中时,槐生喜欢跟我念诗,他常吟的两句,是刘禹锡写南京的“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如今站在下关长江边上,长江逝水滚滚,我更明白了一件事:我们有缘跟这衡山龙家院的少年成为父子父女,那么多年的岁月里,他多少次啊,试着告诉我们他有一个看不见但是隐隐作痛的伤口,但是我们一次机会都没有给过他,彻底地,一次都没有给过。
  
13,四郎
  台北的剧院演出“四郎探母”,我特别带了槐生去听——那时,他已经八十岁。
  不是因为我懂这出戏,而是,这一辈子我只听槐生唱过一首曲子。在留声机和黑胶唱片旋转的时代里,美君听周璇的“月圆花好”、“夜上海”,槐生只听“四郎探母”。在破旧的警官宿舍里,他坐在脱了线的藤椅中,天气闷热,蚊虫四处飞舞,但是那丝竹之声一起,他就开唱了: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浅水龙,困在了沙滩……
  他根本五音不全,而且满口湖南腔,跟京剧的发音实在相去太远,但是他嘴里认真唱着,手认真地打着拍子,连过门的锣鼓声,他都可以“空锵空锵”跟着哼。
  遥远的十世纪,宋朝汉人和辽国胡人在荒凉的战场上连年交战。杨四郎家人一个一个阵亡,自己也在战役中被敌人俘虏,后来却在异域娶了敌人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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