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皮妈的哭声像唱戏一样,曳着长凋,哭的什么,吐字含糊,而且哭着哭着,就停了,咯地一声,像要憋住了气。狗尿苔越来越觉得他不该从树根上跌下来就绊住了水皮,他在检点着自己:他是从树根上跌下来的,当时心里也确实想着能绊住水皮,可偏妙就把水皮绊住了。现在水皮成了现行反革命,比婆的问题还严重,水皮这辈子也就完了。
狗尿苔同情起了水皮,再不记以前水皮种种不是了,但狗尿苔的情绪依然不好,所以并没有去宣传栏那儿看大字报。
榔头队经受了沉重的打击,活动就少了许多,村里似乎又安静下来,长宽也在给行运家砌尿窖池了。原来的尿窖池漏水,补了几次都没效果,重新选址,挖出的坑倒比原来大了一倍。许多人闲着没事,凑了过来,拿自己的烟锅在行运的烟匣子装烟吃,行运说:没事?他们说:来看你砌尿窖池呀!行运说:不是吧,想吃便宜烟了?他们就笑,说:你应该请客么!行运说:我请啥客,砌个尿窖池又不是立木房子呀!老顺袖着手走过来,看了看,说:行运,砌这么大的尿窖池?行运说:重砌一回,砌大些。老顺说:那以后生产队的合粪水让你全包呀?!行运觉得这话不中听,说:你把你的事管好!老顺落了个烧脸红,起身就走了。
老顺的事就是来回跑了,跑得没个踪影,这是老顺的心病。老顺干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每晚要坐在村头的碾盘子上等来回回来,直到天黑严了,还不愿回去,便心慌慌的到土根家看土根编席。土根在他家院子门口蹬着碌碡碾苇子,碾好了就坐在那里编起来,月亮下苇眉子在怀里跳跃,发着碎光,像鱼在溅水。土根说:咱古炉村咋烂成这个样儿了,烂得不如席片子么!解放后占炉村没一个人受过法的,今日倒好,这才多长时间呀,麻子黑进去了,支书进去了,水皮也进去了,你发现了没有,麻子黑和水皮都是法令到口角。老顺说:啥是法令?土根说:你咋啥都不知道?!老顺说:我现在脑子坏了。土根说:法令就是鼻子两边的纹路。瞧我脸,纹路从嘴边过吧,麻子黑和水皮的直接到嘴里了,这就是吃口纹,有牢狱之灾。老顺说:麻子黑是进了牢,水皮是去了学习班。土根说:学习班还不是牢?你看村里谁还长着这吃口纹?老顺说:谁长着?土根说:霸槽和天布长没长着?老顺说:你说霸槽和天布长着?土根说:这话我没说。你说霸槽和天布长着吃口纹?老顺说:我没说。土根说:咱没说,说那闲话干啥,吃多了?!咱把咱活好,这话合适吧?老顺说:合适。土根说:听说了没,霸槽说古炉村应该是姓夜的村,古炉村怎么是姓夜的村呢,那姓朱的住哪儿,赶出去?他是不是想把古炉村分成两个村,那就不是古炉村了,叫朱村和夜村,杂姓人家又到哪儿去?老顺说:你先前话不多呀,现在咋成了老婆嘴!起身走了。土根说:瞧你,比死人多一口气,不就是来回不在吗,你给我说说,她能到哪儿去?
老顺又袖着手在巷道里游悠,大多数的院门已经关着,少数几家,看见他走过来了,说:还没睡?就要关门。老顺说:这早就睡呀,睡得着?但门就关了。有粮的院门没关,在院子里点着灯箍木甑。有粮永远没多余话,看着老顺进来,也不搭言,拿嘴努了努旁边放着的烟匣子,便低头忙他的活。老顺坐下吃烟,说:你要做酒呀?有粮说:不做。老顺说:那你箍甑哩?有粮说:没事哩。老顺说:几时才做酒呀,开石要生娃娃那阵村里烧酒哩,以后怕是再也烧不成了。有粮没接话,把一页木板安上去,不合适,取下来用刨子刨,刨子槽里往外卷木花。噌,噌,噌。老顺说:你咋有这好手艺。噌,噌,噌。老顺说:你也不教个徒弟?有粮把木板刨好了,说:你吃烟。老顺又吃了一锅,还要吃,从地上捡木花去灯上点火,木花有些软,也觉得自己的裤管也潮潮的了,说:起露水了。再没有吃,起身要回家。有粮说:不坐啦?老顺说:不坐啦。有粮用锤子敲打木甑,没有送老顺,老顺就扑沓扑沓走了。
第二天,老顺还是心慌得啥事捉不到手里来,在巷道里转出转进,就喊叫着狗尿苔和牛铃去大碾盘上斗石子棋么,狗尿苔约着牛铃去芦苇园捉鳖呀,就不去了,坐在大碾盘上斗石子棋。斗棋必然争吵,老顺又觉得聒,不让斗了,狗尿苔和牛铃偏就不走,老顺拿了笤帚在碾盘下扫地,扫得乌烟瘴气。狗尿苔说:武干来了你也这么扫呀?!
狗尿苔说这晤,是看见了武干从前边的巷道走进来,厚底翻毛皮鞋在地上踢踏着响。老顺一看见武干,拧身进院就不出来了。
武干原本要去下河湾的,从公路上顺脚却拐进古炉村,他是头一天夜里就托人给天布捎话,说可能路过古炉村来吃一顿包谷面搅团。现在,武干在巷道里碰着了马勺,马勺热乎地说:武干呀,我在这儿等你哩!武干说:你咋知道我要来的?马勺说:天布给我说啦。你来,我们重视得 很哩!武干说:咋个重视?马勺说:我天没亮起来就把院子扫啦!
马勺蜕着,梆子头转着在巷里瞅,巷里没人,巷头的大碾盘上坐着狗尿苔和牛铃,马勺就喊狗尿苔和牛铃你们去石磨那儿帮着磨包谷面,给天布说武干已经来了,让他快回来。狗尿苔没有动,牛铃说:咱叫天布去?狗尿苔说:我不去。马勺还在喊:磨出新包谷面了给武干打搅团呀!牛铃说:要去哩。两人往石磨那儿去,拐过一条巷,狗尿苔却往村口下的土路上跑,牛铃说:往哪儿跑?!狗尿苔说:他马勺算啥呀,他让咱去叫天布咱就去叫天布?他们吃搅团又不给咱吃,逮鳖去!
州河堤内的东南角,芦苇园里起了风。芦苇固里的风有着大手和大脚,手往左推,芦苇就往左边倒,手往右推,芦苇就往右边倒,它的脚叉从芦苇上来回走,芦苇就旋着笸篮大的窝。芦絮漫天飞舞,一会儿就在他们头发上眉毛上沾了一层,显得他们也老了。两个人为逮鳖来的,兴趣却转移到了芦絮上,就跑着撵絮团,絮团像云一样,脚一去就飘了,手一抓又没了。一朵芦絮却钻进狗尿苔嘴里,咔咔地往出吐,突然就不动了,牛铃说:咽啦?狗尿苔说:我又闻见那气味啦。牛铃上来就捏狗尿苔鼻子,说:你这是啥鼻子,老闻见怪味?!竞捏得狗尿苔出不出气来。狗尿苔挣脱开来,并没有骂牛铃,就揉着鼻子,揉着揉着,说:我给你说谎哩。其实,这句话才在说谎。狗尿苔个子矮受人作践,但狗尿苔却在牛铃面前不怯,因为他五官好好的,而牛铃是个豁豁耳朵。现在,狗尿苔是个有了毛病的鼻子,他就在牛铃面前也自卑了。
牛铃说:你哄我?
狗尿苔又捏鼻子,说:嘿。
牛铃说:那你还捏鼻子?
狗尿苔说:我鼻子塌,往直着捏哩。
狗尿苔还在捏鼻子,一直捏得闯不见了那气味。
灶火穿着一件浆得硬硬的褂子上了公路,扁担挑着两个瓮,瓮里还装着几十个碗,看着狗尿苔和牛铃从芦苇园跑过来,说:咦,狗尿苔,鼻子昨红成红萝卜啦?!
狗尿苔站住,说:你这去哪呀?
灶火说:去镇上。
狗尿苔说:我也去!
灶火说:别人屙屎你就喉咙疼,我卖瓮呀,你去干啥?
狗尿苔说:卖眼么。
灶火说:就你这脏褂子?!
狗尿苔就让灶火等等他,他还有个褂子,婆也给他用米汤水浆了,在捶布石上捶得硬噌噌的,去换穿了一块去。在村里实在没意思,到镇逛逛,他是挑不了扁担,还可以帮灶火拿那些碗的。可是,狗尿苔回去换了褂子再来,公路上却没了人影,气得哭灶火:日弄我?你栽一跤,瓮碎八片!
灶火在洛镇便宜着卖了瓷货,给丈人买了一瓶酒,一包红糖,本来要再买一节布的,却没有布票,就买了一个软席编的褡裢。还剩下一卷钱,灶火想:毬呀,能给丈人买寿礼哩,还没有给自己吃的?吃,吃顿好的!他盘算着是吃三碗素面呢,还是吃米饭,吃米饭可以再买一碟西红柿炒鸡蛋,一碟木耳炒土豆片的。灶火决定了吃米饭炒菜,才去一家饭馆,路过了供销社,那里排了很长的队在抢购什么,一时好奇,凑近去看了,才知足卖毛主席的石膏塑像。这石膏塑像竟然比榔头队所买的还要大,灶火立即改变了吃饭的打算,买一个拿回去,一是可以给红大刀长脸,他就是姓朱人家里第一个有石膏塑像的人呀。二是也灭灭榔头队的威风,你们有石膏塑像我们就不会有吗,谁的大,我们的大!灶火就买下了一个,钱只剩下了一角二分,立在郧个凉粉摊前吃了一碗绿豆凉粉,又吃了一碗绿豆凉粉。
去洛镇的时候,瓮是用扁担挑的,瓮卖了绳索缠在扁担上,扁担提在手里,买来的洒和红糖可以装在褡裢里挎到肩上,但石膏塑像在褡裢里装不下,便抱在怀里。出了洛镇,走不到二里,肩膀上挎了褡裢,胳膊下要夹着扁担,怀里还抱石膏塑像,灶火就累得满头大汗,他寻思着用绳索把石膏塑像缠绑在扁担头上,然后掮着扁担走路轻省,却又担心缠绑不牢掉下来,就把石膏塑像缠绑结实了吊在自己脖子上。就这样,直到半下午回到了古炉村时,天变了,嘎喇喇地响了炸雷。
铁栓在碾盘后的洼地里犁那片芝麻地,炸雷一Ⅱ向,地头上突然落下一个火球,火球在地上滚,碰着了那棵老枣树,呼地一声把老枣树炸断了。五年前,雷把铁栓一个本家哥叫银栓的击过,好好的一个人,就是掮了锄在镇河塔下避雨,雷也是落下一个火球,没炸着塔,把他击了,击得像一截烧过的木头。铁栓当下吓得脸色煞白,丢了犁杖,赶紧就往地边的石头磊子里钻,石磊子里有空隙,他钻进去了又喊狗尿苔。狗尿苔是他让来套牛的,正蹲在石磊子后屙屎,听见铁栓叫,裤子一提也往石磊子里钻。但天上再没有落下火球来,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