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臣自居, 去查看锅里的鱼,把灶上的一盆经全家人洗过的洗脸水打泼在锅里,一锅鱼汤被稀释得没有一丝咸味了,他 又遭了打。
荒年里,他还寄养在他舅父家里,舅父家里有一只老母鸡,一只老猫。母鸡每天生一只蛋,用来换全家 人吃的盐。猫是吃草长大的,因为老鼠已经被人吃光了。猫产后体虚,趁人不备把母鸡吃了,大家决定把它 剁了吃。他外祖母迷信猫有九命,要么打死它把它挂在树上,要么把它身上绑块石头沉到河里去。他把它拿 到河边,偷偷放了它的生。被他二哥举报了,挨了打。总是以遭打告终。
他到镇上读中学还见到过它,它天天在学校食堂偷东西吃,看见了他,不敢近身。
他记得他背着一捆柴从山坡上滚下来,被一片潮湿的沙地接住了。他连呼吸都是困难,他看见一条两眼 通红的狼一样的狗逼近他,他使出浑身力气喝退了它,他们互相惧怕着,不晓得谁要吃谁。他不晓得他从哪 里借来的气力,否则他肯定被它吃掉了。
他去的时候看见一个老人坐在石头上拿着斗篷扇凉,回来时发现人已经被老虎吃得只剩一只脚板和一些 头发了。
他当知青时他们生产队养过一头脸色半黑半白的猪,像张八卦图。他叫它花脑壳,它常常跟他们到菜地 里玩。花脑壳长到一百多斤死活不长了,只好卖给别人,买主剖开后发现花脑壳肚子里有个篮球大的瘤,认 定不能食用,连夜退了回来,猪死不能复生,他们只好现场煮了一半吃了,换取买主于人于猪的信服。等了 一天他们都没发作,买主又拿走了剩下的半个瘤。
我们家前后都有院子,很多猫啊狗的流浪至此。猫多一些,天生和人亲近些,个头大到枕头,小到拳头 。狗全是土种狗和哈巴狗杂交的,没见过一只名贵的,一副龇牙咧嘴的德性,西门西的狗肉店最欢迎它们, 从没缺过货源。
我捉到过一只枕头那么大的猫,怀疑它是几年前我家失踪的那只小白波斯猫。送给我阿姨,阿姨回赠了 我一件羊毛衫,一条背带裤。这只猫半夜三更像婴儿那样啼哭,搞得七层楼都不安宁,邻居家里还以为他们 家添丁了,要来恭喜。每餐还要吃一碗瘦肉,被我阿姨扔了出去。
他在巷子里走,一只狗跳出来咬住了他的膝盖,咬的不是很重,有些开玩笑的成分。狗的主人马上跑出 来解释,这条狗没有病,咬了好多人都没事,回到家你抓一把辣椒敷在伤口上就好了。连一把辣椒都不给受 害者提供,哪有这么说话的。操的是外地口音,是外地人士。
他听了好半天才听懂了,听懂了自然要发难,他一个手指朝上指着赌咒,天黑之前不送两百块钱药费到 他家就别怪他不客气。他也只敢吓唬外地人。就像我家的外来房客也老是被本地人用铲子铲。
我们吃晚饭时,他伤口早愈合了,都忘记先前发生的事情了。有个大概读小学的孩子走到门口敲门,隔 着铁门,怀里抱的就是这条咬伤他的狗。孩子说狗是他养的,跟他父亲无关,他家里没有钱,你看看打死这 条狗卖不卖得了两百块。
他心软了。
对于他的不计前嫌,这条狗也很知趣,被改名字叫黄二,收编在我们家里。因为我是黄大。折合起来黄 二相当于人十七八的岁数。比我年纪还大,我们是按先来后到排的,不是按年纪大小。
它老是拖得满地都是卫生巾,以至于有一天我母亲发脾气几脚把它踢到门角上,踢死了它。它没反抗, 可能是父亲的好弱化了它。我祖母痛恨我们喂养动物的行为,她说我们是新社会劳动人民的儿女,学起旧社 会财主养玩物的X胚子。
他每天到市场上的肉行为它捡一些杂碎,我母亲干脆派它直接去市场上吃,吃饱了再返回。带它认了几 回路。它沿途撒了些尿,很快就跑熟了。他执意由他去捡,他的理由是市场不近,它本来就饿得慌,一来一 回,即使吃饱了,走回来也又消耗了体力,还是饿。就算他要它去,也是把它扛在肩头,不让它下地走。免 得它劳累。
冬天他把新生的小猫放到被子里取暖,把两只小鸡放在口袋里。可惜一只小鸡被黄二吃了,一只痛失好 友神智模糊从二楼失足掉下了摔死了。我母亲有意见,怕猫在床上撒尿。他反驳,这么小,一泡尿还不是相 当于人的一口唾沫,打不湿什么的,不要紧。
他甚至爬到树上捕捉一只蝉,剪去蝉的翅膀给黄三当玩具。黄三一只爪子摁住蝉的肚皮,蝉哭得淘气死 了。黄三放松看管了,蝉就在地上爬来爬去,我母亲以为哪里来了一只蟑螂,拿拖鞋打死了。黄三失去了玩 具就跑出去玩了。几天没回来,回来的时候已经被别的猫打得像蝉那么哭泣。
这样体贴一条狗一只猫的人,竟然打死过一只猫。
我们家当时还养了一只独眼猫,就是上面说的黄三。这只猫格外有意思,只要他一睡着唱歌,它就跳到 他鼻梁上踩,制止他歌唱。他和它经常把这种情景表演给客人看。
它常常被一只叫将军的猫毒打。将军把它额头打烂了几个孔,使它看上去像三只眼的二郎神。它那副落 魄的德性恐怕自己走到哪个小水坑照见了,也要流泪。
我们只好把黄三关在屋子里,不让他出去,把窗户留一点空隙供它勉强进出屙屎屙尿。将军比它体积大 几倍,也从空隙里缩骨进来要殴打它。
似乎是情仇,可能他们同时追求了一只母猫,母猫选择了黄三。应该是公平竞争,看黄三的样子也耍不 出什么手段。将军于是想不开。想不开可以去弓虽。暴那只母猫,干吗老是追着我们家黄三打。别看黄三长得这 么残疾,却有许多母猫来到它面前为它跪拜和打滚,仿佛它能说会道有沧桑感。看来动物跟人的审美大不一 样。
我大伯父也养过一条狗,在路上和别的母狗调情,太投入了,来车子了,车子喇叭响了,都没反应过来 ,被摩托车碾断了两只前腿。我大伯母拾回血肉模糊的狗,气得直朝摩托车喊,有种你去街上撞大卡车啊。
给它用纱布包扎,它还是好动,一有动静就要下地去打听,伤口感染了,夏天里长出许多蛆,它自己添 得津津有味,吃上瘾了,饭都懒得吃了,可以当饭吃。
我二伯父养的名叫黑宝的狗简直就是他保镖。
他以前在橡胶厂当保安,基本上是个地痞,无赖。他剔了一个光头,场里的人笑话他,他就说光头总比 你一头猪鬃毛像样子。
这么不得人心,厂子垮台以后,第一个就下他的岗。
场地被政府做主卖了,职工一分钱也分不到。他天天带头到市政府闹事,八月十五中秋节要月饼钱,五 月五端午节要粽子钱。警察追捕他,他就把黑宝带在身边防身,黑宝是个讲不听的牲口,警察被袭击了也无 法找它索赔,时间长了,也就不自讨苦吃了。
它最喜欢在人胯下磨来磨去,揭女人的裙子,抓烂女人的丝袜。它是吃猪心肺长大的,腥臭死了。没人 的时候我总是踢它,以至于当着二伯父的面,我想向它表示友好,喊了它好久才敢拢来,它添我,口水那么 多,像洗手,我伯父一转背,我就在它身上把手揩干。
他听见黄三的惨叫,正在打麻将,觉得不对头,喊我给他替一盘,他要去看看。我刚坐上桌子,母亲又 来了,我乖乖地把位子让给她,跟他去看黄三。他到厨房里拿了一把火钳,冲到屋子里关紧门窗,将军知道 不妙,它被困在里面了。它不像一只猫,反而像一只刺猬。它腾空两米高,乓乓地撞在玻璃上。
他一火钳劈过去,拦腰把它打死在半空里。溅了一抽屉的稀屎。
将军的尸体交给了堂表的父亲,我的二伯父。他当保安的时候配了枪,同时也是个经验丰富拳脚生风的 猎手,如今负责给城里的许多宾馆提供一些娃娃鱼、穿山甲、狐、蛇等珍奇保护动物,反正这些动物在我们 这里不希奇,山上多的是。有时候用火车整车皮运到沿海去,他负责押送。他给大型集会开幕式提供放飞用 的白鸽。
他在市场上卖鱼,一个中年妇女来买鱼,问这鱼嘴唇怎么这么白,是不是得病了。你猜他怎么回答。他 说是啊是啊,跟你一样,它们得了妇科病。气得妇女的嘴唇比鱼的还白。
二伯父把将军剥下了一整张皮,可以当抹布,可以吸灰,但容易掉毛。二伯母把将军的肉剁得粉碎,炒 熟了装在两个罐头瓶子里看起来像腌菜。
他首先给黄三吃,黄三闻出来肉的酸味,不肯吃。它闻得出这是它的同类。
我记得二伯母炒将军的那个晚上,她家里养的一只年幼的飞狐,刚刚吃了些玉米糊,在客厅里欢快地飞 来飞去,空间太小了,时不时碰壁,像是胡乱掷向墙壁的扇子。
连一只猫都能够欺辱他的猫,可见他活得多么卑微。他打死的不止是将军,他想打死的是屈辱。
夏天的晚上,热熏熏的,千奇百怪的虫子,千脚虫、蜈蚣、鼻涕虫、蚂蝗从土里、沟里、墙壁逢里爬出 来歇凉。他带领我用烟头烫蜈蚣和千脚虫,用蚊香烫得它们剧烈地翻滚和抽动,把它们烧焦了,香喷喷的, 我都恨不得捡起来吃。
我们用一种由姑母提供的药粉画圆圈包围一些出来寻找食物的蚂蚁,用水淹没它们的巢。我们拿饭粒和 面包屑挑逗蚂蚁,明明一只蚂蚁是在这里发现饭粒的,看到它回去报信,我们把饭粒移到了别处,等人马到 齐了又没有发现它描述的食物,以为被它说谎调戏了,恨不得群殴它,其中几只有经验的蚂蚁出面说好话, 才放过它。人马又撤走了,剩下它一个人孤零零的,还没想到要轻生,已经被我一个指头摁在地上擦死了。
蚂蝗最顽强,经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