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叫我小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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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叫我小妖精-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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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的房子里。   
  后来卖了五十万。   
  大伯是这个家里惟一响当当的名牌大学生,搞地质,在云南一个煤矿里压断了腰。他有严重的冠心病, 不能走远路,他到我家里来和我父亲聊天,坐久了不能直接站起来,必须先坐着搓十几分钟的腿把腿搓热再 起身,因为他的腿已经麻木僵硬了,走到哪里口袋里都装着几个药瓶,哗哗响。连堂表都称赞他上知天文下 知地理,他曾经在堂表引以为豪的画上做出过修改,堂表竟然欣然接受了。   
  他有一米八,有些驼背,头上长了个鸽子蛋大小的包,像鹅卵石一样光滑。退休以后在家里帮人设计图 纸,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还免费帮石匠们写碑文。他走到街上,慢腾腾的,总是里面的衣服长,外面的衣服 短,谁也看不出这个人有着将近一百万的积蓄。   
  他不是祖母亲生的,是祖父前妻遗留下来的。每年祖父的生日、忌日、祖母的生日、过年过节,他都准 时提一些水果和鸡蛋,几十年如一日。他是个忠孝的人,他年轻时在一个公司出任经理,别人送礼来,他连 家里的灯都不敢打开,假装不在家外出了。他帮人家监工,毒辣的太阳无论怎么晒他都不往树阴下站。如果 黄家还有那么一个值得一提的人,首先就想到他。     
第十三节  
  同父异母,千差万别。   
  究竟祖母是如何攀附到祖父的。一条低贱的血脉是怎样像藤萝、铁丝虫一样勾搭、缠绕并勒进一条尊贵 的血脉里的。   
  她生在乡下,独生女。父亲是个屠夫,杀猪的,可是家里除了过年,从来没吃过一顿猪肉。他杀猪手上 有油,每天在锅里洗手。出门去看一头准备杀的猪,被抓去当挑夫,直到死了才被人抬回来,放在门口。家 里住的地方原来是一个地主家的猪栏,门都没有。没有棉絮,到了冬天就把一年到头全部的几件衣服都穿在 身上,膝盖以下,肘子以下,都露在冷天里。她记得她父亲出门时总是背着一只竹筒,有四截长。里面背了 一些盐或者一块光洋,回来时背一些烟草或者一筒猪血。尸体抬回来的时候,竹筒已经不见了。   
  祖母没有工夫哭,只好过继了一个亲戚家驼背的男孩子。比她大,成了她的哥哥,就是我父亲痛恨的舅 父。他晚年背驼得要垫一尺高的枕头、木箱子睡觉才不吃亏,否则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四肢划啊划。   
  她和他的感情倒是很好,她认为她和她母亲能够不饿死,多亏了他幼年当挑夫,挑重物,结果害他落下 了一辈子的残疾。这么多年了,连我祖母本人都记不起来她哥哥是在来她家之前驼的,还是来她家之后驼的 了。但是她肯定就算他是来她家之前驼的,也是来了她家之后她家使他更加驼的。   
  他是她多年来对于家乡的感情的牵连。   
  年老以后她坐车去看望他,先给他挂了电话。他还是早出晚归了,没有一下车就见到他。在梨水流经她 故乡的河段上,他深一脚浅一脚踏在晚霞跌落的河滩上,用一颗石子梗破一根竹竿的一端,使上断揸开,来 驱赶淘气的领头鸭。不知道这样的竹竿是不是让鸭子们觉得威严和可怕。她听见她哥哥喊到,啊里啊里啊里 啊里。   
  她家里没有多余的劳力,女儿家也要干重活,免去了裹小脚。还是穿了耳洞,因为她母亲有副银耳环, 将来要传给她。把一块晒干的萝卜烧热了,像一片糕点,贴在耳垂上,紧接着一根针抵了进去,穿进萝卜钻 过耳垂。完全是一只鸡蛋的诱惑,她母亲答应事后给她煮一只鸡蛋吃作补偿。她疼得晕死过去,她母亲吓坏 了,不敢穿第二只。   
  她只有一只耳洞,多年来还没有愈合,我现在拈起她的左耳,对着光,可以瞧见针眼大的逢。   
  她小时侯听说穿了耳洞的女人下辈子继续做女儿,不打耳洞的女人下辈子改做男儿,当时她还不是无神 论者,为自己下辈子的不男不女担惊受怕好多年,直到遇到我的祖父。他带领她革命,给她讲道理,他彻底 解放了她。   
  她小时侯爬枇杷树摔断了腿,她母亲到半山腰的庙里求神,求来了一些新鲜的香灰,兑了口水,敷在她 膝盖上,腿烂了几个月,都快烂断了,伤势得不到重视,觉得没意思,调头复元了。   
  家里原本有头牛,在河里喝水喝进了蚂蝗,瘦得皮包骨,剥开牛皮一看,一肚子全是蚂蝗,装了几瓢瓜 ,用火烧死了。蚂蝗营养好,是吃血长大的,燃烧起来那股香味真让人酥软和迷惑。   
  她给地主放牛,人去村里的学堂偷听课,地球上,七大洲,四大洋,太平洋、北冰洋、什么洋、什么洋 。老师看不过意了,把她喊进教室来听,安排她挨着一个临村的地主温和而友好的小儿子坐,同看他的那一 本书。大家嘲笑她鞋子都没有穿。她不敢,就在旁边半蹲着,眼睛凑过去瞧。他狡猾地看了她一眼,装做打 呵欠、打瞌睡,把书朝她那边推过去一大半。上完了一堂课,她的腰都伸不直了,只好猫着腰摸出教室,背 抵在墙壁上好半天,才恢复。   
  这个地主的儿子年老的时候到我家里来过,我给他端茶,杯子都快吓掉了,他只有一只眼睛睁开着,另 一只眼睛似乎被缝了起来,看起来很操劳很苍老,让我想到一个词,不速之客。要不是听他们说起往事,我 也猜不到这位一只眼有过衣食无忧的出身。我祖母也惊诧他眼睛里的伤,但是都是领教过那个时代的人,很 快就领会了。   
  他的眼睛是在文革里瞎的,他们用一截竹筒,前后相通的,生火的时候用来吹火的那种。竹筒的一端抵 在他眼眶上,把他的眼珠子框进去,他们开始拍竹筒的另一端。一个人拍的时候,其余的人开始拍手打节拍 。一个人半天拍不出来,大家轮流拍。终于拍出来了,还粘在竹筒上,拍的人从竹筒这边用力一吹,眼珠子 掉在地上,跟随着、牵连着它的一些肉裹了灰,其余的人要去踩,拍的那个人制止了,把它捡起来交给他, 同学一场,以便以后给他留个全尸。它睡在他蜷曲的手掌上,像一只蛇的胆,一朵药流下来的胚胎。那时候 人们有无穷无尽的仇恨和想像,都花在刑罚上。   
  很多次他以为自己活不过去了,失去一只眼睛的疼使他没有勇气再失去生命。他以为他的一个头颅一张 脸会随之烂掉,偏偏他连炎都没有怎么发,可能是竹筒吹过火,有杀菌的功效。他还是活了下来。他们看到 这只眼睛,渐渐平息了,原谅了他的出身。他现在还生活在他们、他们后人的周围,他们大多数都没走出来 、困在原地了,不像她。   
  他说了很多话,喝了不少茶,茶下去了我又及时帮他满上来。他走了我主动收拾他的茶杯,在杯子里没 喝光的茶水里照见了自己。茶水在我行走的时候太动荡,几片茶叶遮盖了我倒映在杯子里的眼睛。从前那双 年轻漂亮的眼睛,他把书打开到适当的页数推向她,那些狡黠又善良的眼神。一生不忘记。造化弄人,世事 无常,当我的眼睛还能睁开、还能看见,我就不该再贪心,再乞求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   
  牛偷偷摸走了,喝了学校茅房里尿桶里的尿,肚子涨得滚圆,她遭到了毒打。   
  她痛恨穿绣花鞋戴金器的地主的女儿,她痛恨鸦片,痛恨锦衣玉食。   
  为了不做童养媳,她跑到城里梨水河畔的一户大祠堂里跟一个恶毒的老师傅学织布,一天织两匹布,织 到两眼发黑才换到一升米,还要挨打。   
  这个老师傅后来搬进了西门西最悠长最阴暗的那条分支里。她给我指过这条巷子,但是没有这样面目可 憎的老人家出没。   
  老师傅的大祠堂最后被一个荷兰传教士出重金买走了,传教士带着一条哈巴狗,这条狗长得很像骆驼, 两个只有他一半高的女儿。她们的头发像成熟的稻子那么金黄,她们的肌肤是光洁的陶,她们的眼珠是我所 玩的弹子跳棋五光十色的玻璃珠。   
  到了婚嫁,她剪乱了一头头发,往脸上抹锅灰,盘腿坐在门槛上,怀里藏着砍柴刀,没有媒婆敢上门来 。她母亲干脆给她剃了个和尚头。   
  她光着脚一口气飞奔到了城里,什么苦都吃得,什么气都受得,干采购、干出纳。头发渐渐长起来,有 了女儿样子,我祖父丧妻,组织上找到了她。   
  她骨子里等得就是这样的新式男人,有文化、有地位,稍微大她一些岁数,呵护她、心疼她,带领她逃 离过去。   
  她是带着一双大脚、一头短发、一只耳洞空手嫁过去的。我曾祖母非常满意这桩婚事,它惊动了它的出 产地,让左邻右舍刮目相看。这是有的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风光。   
  当后来我祖父的噩耗走漏了风声让九十高龄的她听到了,只是瞬间,触了电,她就瘫痪在椅上。就在前 一分钟,她还笑着剥葵花,她把葵花籽一粒一粒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把发霉的挑出来,她读得懂《卫生报》 的女儿告诫过她发霉的葵花子吃了容易得癌。   
  她给我指,让我来吃。   
  我说等一等。   
  一分钟以后,她就歪着头,断了气。   
  这一等等过了一生。     
第十四节  
  我的祖母是能干的年轻的。她是个未经开封的处女,还加上她的一双新式大脚。   
  于是她试图把我也培养成一双大脚,以便世世代代报大脚的知遇之恩,让我受尽了耻笑。   
  在一十一中的同学田比我高好几厘米,脚比我还小一码。     
  她从来没考虑过这到了哪个朝代,还行不行得通,我是不是自愿。   
  她就被选上了。   
  我可以举一个例子,当她已经七十岁,她去幸福院给吴和尚送药,为了还此人曾经出售给她一个碗口大 的领袖像章的人情。那人已经八十岁了,老得没有性别了,她给他上药,还坚持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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