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防着我吧,用起我的钱时却又比谁都自来熟。
他一声不响,当着我的面翻我钱袋,然后用虚弱的身子驼着小乞儿去瞧病,结果不外乎无疾而终,铩羽归来。
我不用跟踪同去也知道是怎么个回事儿!
对于尸咬,不上道儿的郎中是辨不出的,肯定会当作是烂疮没得治,至于上道儿的,知道的,大抵连碰都不敢碰……
是夜。
月朗星稀,不是什么适合杀人放火的月黑风高夜。
不过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乘着方迤行以为我睡熟了,放下心出去解决生理问题的时候,我直接摸到小乞儿身边。
黑暗里,因为高热而痛苦万分的小乞儿睡得极度不安稳,喘气的声音时断时续。
小崽子,人与天抗,蚍蜉撼树谈何易。
生命不过是轮回,哪里都不是结束。
时间仓促,我凝气到指尖,准备对着他气门直接插下,小乞儿却在这时,突然睁了眼看我。
强硬收回真气,我“唉哟”了一声,整条手臂当下麻得动都动不了。
小乞儿却笑了,“姐、姐姐……你好……好心软喔……”
“……”说我心软,他还是第一个。
谁说小孩子好糊弄的,我看他倒是比方迤行心思都敞亮。
小乞儿紧接着又重咳起来,接下去的话说得很是费力,“……姐、姐姐,其实……其实我都知道……不行的话,就亲手……亲手给我……”
我原本挺坚决的心,在这一刻,却有些犹豫了。
便是这一刻的犹豫,还来不及再做什么,方迤行就回来了。
一看我蹲在小乞儿身旁,他发疯似的冲过来撞翻了我。
“你走开!走开!”他怒吼,朝我龇牙咧嘴。
说实话,大半夜的我不睡觉,你以为我玩儿呢啊!
憋了几天的气已经快淤出来了,可我想,我范不着跟一个孩子生气,是以忍着手臂疼痛,又揉着被他撞得发晕的额头,好声好气道,“这是命,你要信命……”
“狗屁!”方迤行双眼通红地瞪我,估计觉得还不过瘾,又骂了一句“狗屁!”,然后才继续道,“什么命不命的!他还没有……没有……我便不能让你杀了他!你疯了么,疯了么?!居然要对一个孩子痛下杀手!”
我无奈地撇嘴,“痛下杀手?我不会让他觉得痛的……”
“你滚!”听上去,他好像比我解释之前还要生气。
“你给我滚!滚出去!”说着,他倏地起身,全力冲来,直接推了我往外赶。
我不能还手啊。
我一还手,他那小身板哪里受得了?
于是乎,一路被他推推耸耸,直到出了义庄大门,出门前还绊了一下,我差些就摔了跤。
这下,我也生气了。
扣着木门不让他关上,我的身子挤在门扇中间,沉声道,“你究竟知不知道,若放着他不管,接下来可能不只是你,城中还有多少人会受到牵连?一时的心慈手软,你认为便是所谓善良么?”
少年蓦然抬头,墨黑的瞳仁没了光亮,一双眼乌沉沉地看我。
即便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方迤行还是毅然决然将我赶出了义庄。
真伤人。
我也不知道是为了谁。
大概又过了两三日,义庄里已经臭得呆不住人了。
真不知道方迤行是如何受得了,又是怎么捱过来的,难道所谓亲情,真能让他豁出命去守护?
就算是陪了我十二年的老丐去世的时候,我也不如他表现得激动。
老丐为什么做了一辈子的乞丐,我不知道,那时我只想着,他既然已经去了,我再难过也是徒劳,再者,来世若能投胎转世去个好人家,岂不比现在更好?
他没什么痛苦地走了,我更多的是安心。
对于生死,我觉得方迤行有点小题大做,他太看不开了。
我就如此这般忍受着刺鼻的恶臭,蹲守于义庄的院墙外看日出日落。
而这日,入了夜,等候多日的好戏终于上演了。
我还以为方迤行多大无畏呢。
眼下,他被尸化了的小乞儿逼得满院子跑,不还是在竭力放抗?
几乎是抓着什么,就反手往小尸身上扔,嘴里还倔强地唤着小乞儿的名字,似乎那么做便能唤回他神智似的。
小乞儿……已经不能被叫作小乞儿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滴着绿黄脓汁,满身腥臭,五官已经溃烂的小丧尸。
丧尸行动虽缓慢,但力量却是极大的,至少常人无法与之抗衡,不被抓着也就罢了,但凡被抓到便就没有活的余地。
我趴在墙头冲院内看,看到方迤行脸上又惊又恐,却还不乏怜惜的复杂表情,突然觉得心情好起来了。
在方迤行以为自己走投无路就要一命呜呼的时候,我一剑将小尸刺了个对穿。
看,如此不还是回到了我最初的建议?
到了最末后还是我下手送他一程。
小尸轰然倒地,动静极大,溃烂的眼珠子里不住往外面冒水,像是在流泪一般。
我很不以为然的同时,一直处于惊恐状态的方迤行在看到小尸丧命的表情后,一下便哭了出来,号得尤其响亮,尤其刺耳,那是在他差些被屠夫砍头的时候,差些被丧尸挖心的时候,都从没有过的悲呛。
他在墙根缩成一团,抱着腿不住嚎哭,月影下我只觉得那一小团好像越来越小了,十分之可怜,本来想得意洋洋嘲笑他一番的好心情,瞬间没了。
我再次选择劈晕了他。
天光大亮的时候,烧过小乞儿的火堆也熄灭了,一簇簇黑烟向上腾着,尸臭被焚烧出来的松木香盖了过去。
我在院里刨了个坑,将四个小崽子的骨灰洒了进去,做了个大土包,立了块木牌,没写字。
我想他们大概不会介意这个,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他们生前在一起,死后亦能同穴,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而我之所以没有做四个土包,分别葬埋,一来是觉得麻烦,二来是他们实在已经分不出你我了……
方迤行随后被我安置在城中一个老郎中家里。
老郎中很老了,没有妻子没有孩子,听说我要将方迤行留给他做后还挺开心,不仅不肯要我的钱,还一再保证会把一身医学本事传给方迤行。
我以前便知晓方迤行五官漂亮,生得秀气,肯定讨人喜欢,却不想洗洗干净后,竟有点惊为天人的味道。
玉面粉唇,一头柔发乌亮乌亮的,除了眼底有些乌青,毫不夸张地说,是个鼎鼎的美人胚子,真像是富家门户浸在蜜罐里养出的小少爷。
我摸上嘴角,突然想起那夜里唇瓣擦过少年脸颊的触感,心里有点痒痒,便有点舍不得将他送给老郎中了——有种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微妙感。
只是,莫说他跟着我行走江湖并不方便,单想日前他与我吵得不可开交,要他跟我走,怕是杀了他他也不愿意的。
我从来不喜强人所难,是以,并不打算碰这颗钉子。
我坐在床边,他躺在床上,我看他,他侧头看向床内。
临别赠言说点什么好呢。
我歪着脖子想了想,这么开了口,“就说命定一事吧,也不全是坏事……像你的命格就属中上,自然无需担心。观你面相便可知,你将来会成为十分了不得的大人物,而且命中百里挑一的大贵人也是个人物,还会与你结段好姻缘……”
我想,但凡是个男人,应该都会关心未来娘子的事,可说出这话后,方迤行并没有很开心。
我开始怀疑他不是个男人。
方迤行不搭理我,我果然碰钉子了。
好歹认识一场,也同在一起淋过雨,至于这么伤人么。
我想多说无用,他见着我也心烦,于是嘱咐完老郎中后便只身离开了。
日里天气很好,两岸依旧杨柳飘,我站在码头的小棚船头有些唏嘘,心情不如刚到江南那会儿来得好。
“姑娘,可否开船了?打算去哪儿呢。”船夫握着橹,立在一旁客气地问我。
是啊,去哪儿呢,我游山玩水的心情都没了。
忆及义庄里埋了四个小崽子的土包包,还有那没刻名字的烂木牌,我突然想到,这些年老丐坟头无人打理,不知道是不是荒草丛生了。
或许该回蜀地走一走,还有六六,现在还会偷偷哭鼻子吗。
江上有轻风,吹得人很舒服,我想着要回老家,心底阴霾稍微散去了些,船家看我是挺随和那么一人,摇起船来时居然放声高歌。
呃……唱的都是我听不懂的,大概是某种号子吧。
谈不上多好听,倒也别有风味了,我便盘腿坐在船头,眯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想。
不知摇了多久,船夫嘴里突然没音了。
不明就里,我睁眼抬头看船夫,船夫低头也看我,然后船夫回头看向江面,我也顺势跟着他看江面。
一个水包,在离船尾不远的地方扑上扑下,扑上扑下,很欢腾。
船夫为难了,放下手上的橹看着我,“姑娘,你看这是……”
问我也没用,我哪知道这是哪家小伙姑娘想不开跑来投江。
水包还在原地折腾,却不如刚开始蹦得那么高了,隐隐有下沉的意思,我看着看着觉得有点诡异,主要因为,水包里的人……怎么那么像方迤行!
就算喊打喊骂,也范不着在我离开后刻意一路追到江里来啊。
不会游水也要追,这对我的恨该是有多深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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