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站着的人一样,抖个不停,还没等放到杯子里,那些糖就抖搂到桌子上了。
物理老师好几次想使自己镇定下来,都手不从心。最后,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扶
着勺子,结果咖啡杯子旁边还是撒了不少白糖。
感情到了这个份上,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会失去理智的。被视为第二生命
的尊严也会黯然失色。把升洲叫到跟前,问他能不能帮自己转交一封信时,物理
老师的态度是那样的和蔼,言语又是那样的温柔,在升洲面前,他已经不是一个
手持非法武器——丁字尺的恶魔,而且也没有了电影院事件、郊游事件后表现出
来的那种野蛮——把我们穿的牛仔裤都撕成一条一条的禽兽行为,而似乎变成了
另外一个人,显得那样的腼腆和扭捏,仿佛他压根儿就是一个笑容可掬的兄长。
这会儿,物理老师深信,升洲一定会把求爱信原封不动地转交到姐姐手里,——
在这个问题上,他显得那样的单纯和幼稚。有时候,大铜锣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
还悄悄把升洲叫到自己跟前,压低嗓门问姐姐对求爱信的反应,升洲总是以模棱
两可、捉摸不透的言语来应付他,使大铜锣感到他还是有希望的。只有这样,物
理老师才会一封又一封地再给姐姐写信。其实,大铜锣交给升洲的信,都被一封
一封地放在了国际笔会支部的文件箱里,自然也要拆封的了。看了信以后我们先
是开怀大笑,然后我就用红笔一一给他修改写错的地方。祖鞠预言,这些信一定
会在展览会上成为引人注目的“精品”,并成为大家的热门话题。
正如祖鞠所吹嘘的,只要打出自己的名号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这回,他又干
了件大事,从中华料理餐馆厨师长那里拉到了赞助,支持他们在餐馆举办展览会。
厨师长对祖鞠说:“你们搞个大海报,在下边写上七星阁的名字就行了。”
“搞个大海报多寒碜啊。”我嘟囔了两句。
“我本来还想在海报上写上‘竹筒饭大王’几个字,厨师长却说,这么一弄
不是又要我多出钱吗,算了吧。很明显那个师傅认为这是给他下套儿,掏他的腰
包。”祖鞠说。
不知是怎么搞的,名义上说是赞助,实际上我们连个赞助款的影儿都没见着。
厨师长师傅说,展览会结束后用这些钱让大家会餐,但实际上结束的那一天我们
连一碗面条都没吃上。看来,祖鞠是上了厨师长师傅的当了。筹办这次展览会所
花的钱,大部分都是强行让升洲掏的腰包,还是升洲妈这个预备役少校的遗孀从
军人救助厅领来的年金呢。
最近,升洲对素姬越来越不满了,他老叨叨说:“女孩子家就是这个德性,
只要你对她好,她就蹬鼻子上脸,将来还不得把你打翻在地当马骑?!”
升洲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看得出来,他是越来越害怕素姬了。的确,素姬处
处都想占升洲的上风。升洲想,为了在心理上降服住素姬,这回一定要在展览会
上好好出出风头。他认为,只要把那股子帅哥儿的劲头拿出来,女孩子们就会蜂
拥而上,围着他转。素姬就会明白,如果再不温柔些,升洲就会被其他女孩子抢
走。这样,升洲就可以把素姬攥在手心里了。
一般来说,家里排行最小的孩子或独生子都是嘴馋身子懒,升洲在家里既不
是“老小子”,又不是独生子,可他却懒得出奇,废话很多,一遇到麻烦事就开
溜。升洲爱新鲜,好奇心很重,脑袋瓜里老爱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但仅仅
是想想而已,要落实到行动上却比登天都难。升洲既明哲保身又八面玲珑,从不
承认自己有什么过失。哪儿出了差错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推给别人,自己溜之大吉。
但这次展览会的筹办却有点例外,升洲是异常热心的,靠着他的小白脸就可以不
费吹灰之力把女孩子都吸引到自己身边,这是升洲惟一能够做到,而且最喜欢做
的“专利行为”。看到升洲谁都会明白一个道理,光说不干的人并不是懒,而是
他本身就不具备这种素质。
别看升洲人品不怎么样,还是有点歪才的,搞海报、宣传画什么的是他的拿
手好戏。虽然参展的信件不多,他还是能千方百计地让它们占满整个展板,挖空
心思把版面弄得活泼一些,以吸引那些爱花哨的小姑娘。升洲找来了好几本美术
插图集,画个小孩子滚铁环啦,在树上卧着的七只麻雀啦什么的,整个展览橱窗
看上去还蛮像那么回事。插图旁边写的名言警句都是我从书上抄下来的,建校纪
念宣传册登的国际笔会支部部长祖鞠的创办辞也是我代笔的。
当然,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宣传。祖鞠在自己见到的所有墙上都贴上了海报,
但他并不知道,贴没有盖公章的海报是违法的,一听这个,祖鞠一下子傻了眼:
“怎么会有这个规定啊。”
对这些事祖鞠一向是不大关心的,他从来也没想到,尽管自己在政治上一向
是站在政府立场上的极左分子,就连名字也带着浓厚的政治色彩和爱国主义精神,
仍然被高压政策给套住了。但不管上边怎么追查,那几张海报也不过贴在教堂的
张贴栏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负责收集邮票的几个女生这次也很活跃,她们
到处宣传,在自己学校做起了“小广播”。
一切大体就绪以后斗焕才冒出一句话:“弄不好这一次又是白干了。”祖鞠
顶了一句:“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有收获的嘛。”
斗焕一般不大爱发表自己的主张,对什么事都不爱搀和,采取一种冷眼旁观
的态度,但他对国际笔会并不是什么作用也没起,说他是一个“象征性存在”还
为时过早。无论其他社团的学生怎么看不起斗焕,还是不会小看我们这个集体的。
这颗“眼中钉”不会马上就被拔掉。
停学处分解除的那天,在中华料理餐馆出现的那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升
洲和斗焕两个人至今还记忆犹新,从升洲的表现看,他始终在寻找机会抓斗焕的
小辫子,但斗焕似乎并不愿意和升洲翻脸,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有一
天,斗焕突然说了一句“名言”,给大家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男子汉一人做
事一人当,谁先下手谁沾光。”
因为斗焕,展览会又面临一次危机。消息灵通人士称和斗焕等十八罗汉“决
战”过的那伙人将集体“参观”展览会。他们要么会将展览会弄得乱七八糟,要
么就是去找女学生的茬儿,把她们的名字记下来到处去糟蹋,据说,这伙人连记
录女孩子姓名的纸和笔都准备好了。这次展览会真可以说是危机四伏啊。
展览会的筹备工作全部就绪以后,我们自我感觉良好,不光展品像回事,连
水壶、花瓶、签到簿等都无一不令人满意。
展览会的前夜是我终生不能忘怀的。
明天要办大事,今天得早点休息。我早早吃了晚饭躺在地炕上。仰卧在炕上
的我,愣愣地瞅着顶棚,周围死一样的寂静,脑袋瓜里一片空白,朦朦胧胧的意
识笼罩着我整个心灵,似乎进入了一种神奇的幻觉状态,爸爸的澡堂面向大道,
澡堂后边的住屋面对着胡同,有一扇大门出入,我住的那间屋子的窗户就冲着胡
同。突然间,我隐隐约约地听见谁在窗户外边叫我,恍恍惚惚的就像在做梦。我
不自觉地站起身来打开了窗户,在十一月的朦胧夜色中,我似乎影影绰绰地看见
了一个人,好像是素姬,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没交夜呢,做的什么梦
呀?是不是在刚躺下的那一会儿就睡着了,现在还在梦中呢?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楚。我就像一个没有睡醒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地张大嘴巴站在窗前发愣。
正在我似梦非梦、似信非信的时候,突然胡同里的路灯亮了,这回我看清了,
那个人就是素姬,素姬就像站在舞台上的演员一样,脸在灯光的照射下罩上了一
层浓重的阴影,此时我感到,那是一张似曾相识但又很陌生的脸,令人捉摸不透。
我打开大门走出去,素姬把自行车靠在墙上,正在等待我的到来。当我走近
她身边的时候,她突然把身子一侧,向后退了一步。就在这一刹那,不知是什么
碰响了自行车铃,“嘀铃铃”一阵清脆的响声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沉默。铃声刺
激了我,使我的心里不安起来。
素姬送给我一个淡淡的微笑,我是平生第一次看到素姬对我有这种友好的表
示。这一笑反倒使我的表情变得呆滞起来,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不知怎么办才好。
在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素姬开口说话了:“我明天要走。”
我不由得一愣,在眼镜片后边眨巴了一下眼睛,问:“为什么?你要到哪儿
去?”
素姬默默地站着,咬着嘴唇,什么话都不说,好像她压根儿就没有回答问题
的思想准备。过了好一会儿,她低着头,用脚轻轻地踢着墙,说:“在这个世界
上,有很多事都是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但如果有人能猜透我的心思那该有多好…
…”
在我的记忆中,这么近的距离和素姬说话似乎还是头一次。素姬穿的那件红
色棉毛衫在路灯的照射下颜色变得更深了,由于在电灯底下站着,她脸上的阴影
也显得更加浓重了,这使我无法判断此时此刻的素姬究竟是一种什么表情。
我心情沉重地问:“你的心思又是什么呢?”
“我的爱是一辈子也不会变的,如果谁能得到它,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听了这话,我浑身开始发抖。是不是这时我才感受到了晚秋寒风的凉意,就
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你要能记住这句话就好了,我今天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找到这儿来的。”
素姬的声音有点微微颤抖了。虽然语调很肯定,但在我听来,用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