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了,但他硬说自己的出生年月日是上户口的时候弄错了。
到了我们这个年龄,每个人都想在社会上争得一席之地。在我们这个序列意
识、等级观念还很严重的国家,这些人的做法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别看这位老兄
对狗这么感兴趣,他却不是那种爱交狐朋狗友、结帮拉伙的人。出人意料的是,
当这位老兄明白自己比别的属狗的人小一岁的时候,反倒变得更神气了。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不愿意成为某一团伙的成员,对我来说,和这些
讲究同窗或同乡关系的芸芸众生并没有同龄人的那种认同感。我刚从军队出来要
回大学复学时,校园里那个热闹劲,就和大车小车送子上学或参加毕业典礼时的
情景一样,家长、亲友来了一大堆,校园里吵吵闹闹,到处是人。
用属狗的那个人的话来说,一个人出生在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时代,他们的
命运都会随之改变,但这是注定了的,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
韩战结束后兴起了生育热,我们这一代就是在这种热潮中一个接一个呱呱落
地的。同龄孩子多,教室不够用,学校上课要上午下午晚上三班倒。教室里桌子
挨桌子,人挤人,想从过道上走过去都要侧着身子。我们这些属狗的要上高中时
政策又变了,不是按照自己的志愿和考试成绩自由选择学校,而是由教育部门按
地区分配。自己不愿意去的学校也得上。
我们的学校位于一个小山包上,后边就是成天吵吵嚷嚷的市场。入学时因为
总统的儿子也在这个学校念书,去学校的路才用沥青重新铺了一遍,但我们并没
有因为和总统的儿子同校就感到自豪。总统儿子所在的那个班里,就有这位属狗
的同事,权且叫他“老弟”吧。我和这位老弟关系平平,平常见面也没有多少话
好讲,只记得有一次,那是七十年代末,他告诉我一条轰动全校的爆炸性新闻:
吉他歌手被揭露抽大麻的事件是由总统儿子引起的。大麻叶是总统儿子送给他的
课外音乐老师——吉他歌手的。他说话的神态就好像亲眼见过似的,说得绘声绘
色、有鼻子有眼。
我不喜欢这位老弟不是没有道理,可在我们工作的广告公司只有我们两个属
狗的,又是同期毕业生,不管我们俩的关系好不好,都会成为被比较的对象,而
且,大部分负面评价都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对这位爱夸夸其谈的人,不但提升
他做了项目经理,而且夸他有幽默感,能和群众打成一片,爱吹嘘自己反倒被认
为是一种优点。一些人认为现在是充分表现自我信心和力量的时代,他的这种性
格正好和广告公司的性质吻合。在进公司的第一天,他就急火火地说什么:“写
一张人事接收函哪里需要一个小时,人事安排为什么得花两个小时呢?”他急于
出成绩,一心想在工作中来个大刀阔斧,一鸣惊人——这一点,给大家留下的印
象是很深刻的。他性子急,什么事都想干,什么新鲜事都想搀和一下,他对工作
的那股热情和速战速决的精神也是大家所公认的。
与此相反,我办事稳重、追求完美的作风却没有得到公司的认可,反而给人
留下了暮气沉沉,缺乏进取精神的印象。比较的对象就是我的那位老弟。人们本
能地认为,我和他同属狗,又是同期毕业生,从地域上讲是老乡,年龄还比他大
一岁,理应比那位老弟做得更好一些。再加上,我又不会像那位老弟一样以同乡
或同窗的关系去拉帮结派,比如,叫“阿尔蒂”的浪漫派,出身什么特殊部队的
战友会,甚至儿时一起玩过足球的“光腚足球协会”,这时也成了一个什么“派”。
总之,只要有一个由头或说道,都可以成为聚在一起的理由。今天一起比戒指,
看谁手上的好看;明天比裤腰带上的皮带扣儿,看谁的最漂亮,等等。只要有人
提议,立刻就有人响应,甩着胳膊,扭着腰身上来凑热闹,那劲头就像南北离散
家属见面一样热烈,那么亲切,那么“令人感动”。
我常受到的指责是缺乏合作精神,不能和群众打成一片。我并不认为,几个
人勾肩搭背,醉得连路都走不稳,一头栽倒在煤渣路上起不来,或者成群结队在
咖啡馆里打群架,在酒吧里泡妞儿,或者抱着个电话机在那儿瞎贫,惹得周围的
人不是乜斜着眼瞅他,就是摇头走开等有害社会的行为就是“合作精神”,就是
和群众打成一片。其实,我并不是不能融入群体,而是不愿意和这些人同流合污。
我认为“和群众打成一片”应该是平易近人,在自己的工作范围内尽职尽责,并
和他人很好地配合,把本职工作做好——但这种想法怎么也得不到周围同事的认
同。在工薪阶层占主导地位,风气不正的当今社会里,这种“和群众打成一片”
的说法和黑社会的拉帮结派没有什么两样。只要和这些人混在一起,就不能再考
虑个人的爱好和兴趣,不管在何种情况下都得一起瞎混。晚上聚在一起喝一茬酒
还不成,还要喝第二茬、第三茬;说要洗桑拿,只要大家一起哄,不去也得去;
有人提议要到小剧场观看人体表演,少不了也得凑上一份。甚至,几个人凑份子
包个妓女,也得跟着去凑热闹。这哪儿是“打成一片”,简直是鸡鸣狗盗,扰乱
社会!
刚升职的这个项目经理特别喜欢带着手下的人东跑西颠。一上班,就学着西
洋人的腔调,到处问“早上好”。在他看来,学得越像,打招呼越洋气,就越够
一个上司的派头,也才有上司的气质和风度。他相信,这样的上司部下是最喜欢
的。可是,当他喝醉酒的时候,“早上好”的绅士派头就无影无踪了,从军事生
活中过来的韩国男子的蛮劲也就上来了,口里念念有词地说:“好小子,叫你打
狗你为什么撵鸡?!叫你用大屌砸核桃,你也得给我敲出仁儿来,懂了吗?手无
缚鸡之力的小子,还想在部队混饭吃,趁早打起背包走人!”几句话里,极权统
治者的嘴脸不就暴露无遗了吗?如果有人喝醉了坐不直,或者趴在桌上起不来,
他就会说:“像你们这种人还算男子汉大丈夫,我看顶多像头蠢猪!”
这种人的信条是,所有部下都要和自己搞成铁板一块,无论头天晚上醉成什
么样子,第二天也得按时上班。他认为,这个世界上自己最不能饶恕的只有两个
人:一个是十几年前给自己介绍对象的媒人,因为有了家庭,他的手脚被束缚住
了;二是上班迟到的人,因为不给他面子。这位经理喜欢具有武士道精神的人,
他们进桑拿浴房汗蒸时,即使肉皮烤伤也能咬紧牙关挺着,没有上司的命令绝对
不会走出桑拿房一步。
我和这种社会气氛,和这些人是格格不入的。要说“打成一片”拉帮结派,
我在万寿山四人俱乐部里就已经亲身体验过了。和那些本不愿有关联的人硬混在
一块,被瞧成是一丘之貉,哪怕一伙人里只有一个混混儿,其他人也都会被看成
是混混儿。除此之外,我不合群也还有其他原因,我既清高又多疑,总觉得谁都
不如我。
总而言之,我和富有创造性又有才干的人想法一致——大家都过不惯有组织
受约束的生活。青少年时期的我是一个富有反抗精神的秀才,现在又成了和这个
世道格格不入的超脱者。
二期公司职员研修班的主讲人曾嘴很甜地说,公司就是我的第二个家,公司
职员就是我的兄弟姐妹,我愿意跟大家拧成一股劲,在这个公司干一辈子等等,
非常娓娓动听。但在我看来,工作单位就是工作单位,它和家庭没有什么关系。
譬如说一辆有三万个零件的汽车,其中一个零件装配时有些松动,如果这个零件
还能一直坚持到汽车报废而不被更换,那我真算服了。同样,在一个公司,有的
人明明一开始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怎么可能拧成一股劲,整个公司又怎么可能
是铁板一块呢。那么,研修班那些主讲人说的不是屁话又是什么。坦率地说,我
是一个对那些规章制度、条条框框及广告编排都可以适应的趋于成熟的人。不,
应该这么说,我是一个口头上唯唯诺诺,但又有勇气变通规矩,具有灵活性不循
规蹈矩的人。上司的话刺耳我也不会当场反驳,而是像应付暴风雨一样,把大衣
领子竖起来,老老实实听着就是了。
广告文字撰稿人的职业这种情况。撰稿人的工作是很费劲的。不像在樱花树
下面对酒桌,看着蓝天白云吟风弄月那样富有情调。对这一点我不是不清楚,但
我是这么一个人,对任何事情,都不会瞄准一个中心目标去拼搏,而是只远远地
站着指手画脚。这种性格,使我对什么事情都产生了一种距离感。我捕捉现实的
触觉虽然并不十分敏锐,却也有不同常人的一面。可真一接触广告业务,我马上
感到其强度和对速度的要求比我所预想的要高出二十倍。广告文字撰稿人的最大
课题是要会“爆冷门”和“捕捉悬念”,从表面上看比较轻松,但要真正做到可
就“难于上青天”了。有时,为了捕捉个悬念,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最后只能
张开双臂仰天长叹。说来也怪,我的上司——项目经理却硬要一个接一个地把撰
稿工作交给我:“你就搞了这么一点点?!每个人的脑袋瓜都差不多,就看你肯
用不肯用了。像这种点子,和我们竞争的公司早就想到了,你得比他们高出一筹
才对。我不是说过嘛,广告文字,得有搞十个废十个方案的思想准备,从第十一
个方案起才应该说是真正的开始。不光要绞尽脑汁,还应该绞尽灵魂才对!”
“我没有灵魂,那该怎么办呢?”我满不在乎地顶了一句。
“没有灵魂就绞心计!”项目经理生气地甩给我一句。
这位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