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的中心城区说起来并不大。空中花园原是个宽宽的空中散步道,地上的绿化空间不够,就在几公里的散步道上施尽了手段、做足了功夫,春天郁郁葱葱,姹紫嫣红,远看果真像个空中仙境。两个人坐在一株梨树底下的长椅上,小雨困了,太阳又晒得暖,就枕着木头的腿眯上了眼。一阵小风吹来,雪白的梨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似万千银蝶起舞,慢悠悠地洒在两个人身上。画面定了格,时间也遁开了身影,只有蜜糖似的阳光、柔柔的春风和半空中梨树下的一对情人。
有一会儿,小雨睁开眼,喊口渴。木头喂她喝了汽水,说:“你刚才睡着了。”小雨坐起来问:“真的,睡了多久?”木头说:“自然是真的,足足十五分钟没说话。”小雨死命拧了一下木头的大腿,狠狠道 :“你居然绕着弯子骂我话多,再不跟你讲话了。”木头又想笑又钻心地疼,腿也麻得难受,还得矢口否认,一下子忙不过来。
玩笑了几句,木头想终归要说的,就硬着头皮道:“小婷下个月来。”又怕说得不够明白,顿了顿说,“她的签证下来了。”小雨一瞬间只觉得胸口一刺一痛,泪水滚滚地涌到眼眶,她拼命忍住不落下来,转过头去才任泪水滑下,流到前襟上。木头从后面搂住她。久久小雨才哽咽着说:“那这两天你尽量假装着爱我行不行?”木头急了,说:“这根本就不用装,我不过是嘴硬,心里早就知道了。”小雨还是背着他,问:“什么时候开始的?”木头说:“去年春假,你去伦敦那几天。天天见你,忽然不见,就知道了。”
木头回到小城去了,他的小婷马上就要来了。小雨在星期一早上的地铁里看着窗外的黑暗发呆。木头终于说了喜欢她,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说你爱的人不爱你是一种不幸,那么你爱的人刚好也爱你,但又不能说出来,岂不是更加悲哀!小雨觉得自己就是这不幸和悲哀的承受者。木头说希望以后还可以有朋友做,他说不愿意看到两个这样相契的人,这一辈子就老死不相往来了。他顿了顿,仿佛看到了小雨内心的决绝,又说:“如果你再也不愿理我了,那,那简直太遗憾了。”
小雨的心在星期一早上的地铁里往下沉,沉到底……她知道那个叫木头的人从今以后在她的生命里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自己孤寂的留学生活里的心的悸动。湖水被风吹起了层层的涟漪,风静了,水面又平复下来,一片死寂。
小雨进公司后,老板让她去一下,给她看了房东太太的投诉信。信中指责小雨带男人回家留宿,而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还说万一有一群小孩被制造出来,她的房子里是绝对容纳不下的。小雨的脸顿时紫涨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发抖了,说当时签住房合同时,只说是一个人住,并没有说不准朋友周末来玩。而她的朋友正是周末小住,现在已经走了。老板说:“知道了。”顿了顿又说,“你那个房东的事,我或多或少知道些,我也觉得不太合适,你还是留心找其他房子换了吧。”小雨委屈地说:“一直在留心着,只是房子太少了,自己运气也不佳。”这时进来一路电话找老板,老板示意小雨可以走了。小雨出来后,气得眼泪直往下落,觉得个人隐私被放到公司的桌上讲,脸面全无。她完全想像得出那个变态房东趁她不在时,细细翻检她床单的样子。小雨忽然想到周末弄脏的床单还没来得及洗,脸马上烧起来,但心里又恶毒地说:“你要检查就检查吧,馋死你。”
当晚回家小雨写了张条子贴在冰箱上,说明男朋友只是过来度周末,现在已经回去了,并希望房东尊重她的隐私权。看到条子上的“男朋友”三个字,小雨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还是第一次用这三个字呢,而这个从来没有把她当做女朋友的“男朋友”已经永远地走出了她的生活,并在最后一刻给她卑微的生活留下一堆麻烦。也许木头就是来和她道别的,告诉她以后再也别去找他了,同时最后一次享用小雨的身体。小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想,仿佛把木头想得越虚伪不堪,把自己想得越下贱,心里就越痛快一点。小雨擦去眼角的泪水,大脑麻木,浑身疲惫,上网,买报纸,到处打电话,继续找房子。
异乡人
搬家的前夕,惆怅的情绪,孤独翻阅着零散发黄的日记。
颓丧的日子,午夜的街头,卡拉OK的男人喑哑地喊着他们的歌。
吴念真《八又二分之一》
小雨在陌生的城市里住不安稳,再加上所爱不得,令她心头一阵阵地发冷。她不知不觉有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在地铁里,在人行道上,在卫生间——不要怜悯自己,这不是世界的尽头。
小雨的母亲有个老同学欧阳,在刚刚打开国门时就嫁到了巴黎,而且人人都说是嫁给了一个亚洲小国的没落贵族,在巴黎郊外住着花园别墅。小雨的母亲一直催促着小雨去找她这位交情深厚的老同学,出门靠朋友,万一有事也好有个照应。小雨刚到巴黎时心想,人人都道巴黎的房子难找,如果去托这位从没见过的欧阳姨,人家住着大房子,又不做房产出租,岂不是给她出难题。于是她横下一条心,在小马的地下室打了一周的地铺,起早贪黑,上天入地,立誓要自己找到栖身之所。万万想不到的是,她好不容易跑遍半个巴黎找到房子,却又遇到个变态房东,住了三个月,竟因为过度担惊受怕,额头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皱纹。
心烦意乱、百般无奈、忍无可忍之时,小雨想到了母亲的老同学,心想要不去问一下,最不济也就是继续和房东熬下去,于是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是一口东方化的法语,温柔谦和。小雨自报了姓名后,对方马上改用上海话说:“哦,是小雨啊,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找我,你妈妈一年前就对我讲你来法国了。这样吧,你有空来我店里玩吧。”说着留给小雨地址和电话,约好周六中午去。
欧阳姨的东方精品店在拉丁区一条次干道上,是老牌的知识分子区,离塞纳河仅仅五分钟的脚程,属于圣母院周边的核心风景区,地段相当好,生意自然也兴隆热闹。欧阳姨身材高挑,不施脂粉,鹅蛋脸,鼻梁高高的,头上过早地生出些白发,气质相当文雅。她上身是一件团花摆袖的水红色高腰小丝袄,下身是一袭时髦的不对称黑绸作皱长裙,露出一点绣花鞋的小圆脑袋。小雨后来才知道她每天的一身一手都是她自己店里的东西,她当然是最好的品牌代言人。店里的顾客很多,虽然请了两个伙计,可欧阳姨还是自己照应客人。她抱歉地让小雨坐着等她一会儿。
店铺很宽敞,放着古典音乐台的节目。货物的品种很多,琳琅满目的,色彩又杂,一时让人看着眼睛发花。里屋的架子上摆着几床绣花的缎面被子,木架子上挂着几十套男女各色中装及吊带的低胸丝绸睡衣,木架子下层是绣着“福”、“禄”、“寿”、“喜”的猩猩红小衣底裤和小孩子的花袄花裤,靠窗的木柜子上放着蜂花牌檀香皂,还有各色打开的中国扇子、中国结、无锡泥人、端午节的香囊……柜子下面居然是几只绘花的小铁皮热水壶,后来听说是《花样年华》席卷巴黎时,有老顾客指名道姓要的“张曼玉买云吞时提的那种漂亮瓶子”。小铁皮热水壶来了以后,一直很好卖,也算是《花样年华》的后续产品——当然最受惠于那部电影的还是旗袍。
店里多是女客,也有一个白发老头,挑了一只湖绿色同心结的丝麻手袋,请伙计用漂亮的盒子包起来,说是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老头走时,欧阳姨恭恭敬敬地送到门口。小雨注意到欧阳姨不但法语说得炉火纯青,而且对法国人的喜好也心里透亮,往往只消察言观色后温柔喜人的两三句话,就让那些法国Madame立时觉得自己撞到了久已想要的东西 :多巧啊,款式、颜色、尺寸、风格,上身后的那种优雅,那种异国情调……还有相当一部分是老主顾,亲热地管她叫欧阳。她们身边的孩子也都认识这个店,老是问:“娅娅去哪里了?”欧阳和蔼地笑说:“娅娅今天去上舞蹈课了。”
小雨看了一圈,最后走到账台边,看到一本加缪的《异乡人》,就随手翻起来。刚看了一句“Aujourd’hui;maman est morte。 Ou peut…tre hier; je ne sais pas(今天,妈妈死了,或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欧阳姨就走过来,连声说不好意思,让小雨干等着,又说快一点半了,让小雨和她一起去附近的馆子吃个便饭。两个伙计也去吃饭了,欧阳姨把店门锁起来,在门口挂上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出去吃饭了,一小时之后回来。
她们沿着下坡路向塞纳河走去,路过一个红色的消防所、一个小面包店、一个淡蓝色招牌的出租自行车的车行,走进一家中餐馆。欧阳姨抱歉地说:“要不我们吃中餐吧,快一些。”小雨说:“那最好了。”说到底,她还是喜欢吃中餐的。欧阳姨和老板寒暄了几句,显然她是这里的常客,然后要了两份扬州炒饭、一份海鲜豆腐、一份咕老肉和一碗玉米鸡蓉羹。然后,她领着小雨走到餐厅最里面的一桌坐下。老板送上一壶茶。欧阳姨说 :“不要这样客气,每次都送茶。”老板说:“我们这么多年,也算是邻居了,是你一直照顾我们生意。这位小姐是你亲戚吧?长得挺像的。”欧阳姨说:“是朋友的女儿,刚刚在南部拿了学位,现在在十七区的法国公司实习。”老板应了几声好,然后出去招呼客人了。
欧阳姨给小雨倒茶,又给自己斟上。店里吃饭的人不多,只有两个法国女学生,所以菜很快就上齐了。欧阳姨让小雨别客气,两个人动筷子吃了起来。欧阳姨说:“刚刚来买手袋的老先生就住在附近,是个有名的汉学家,《三国演义》就是由他译成法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