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绰之这才留意到石翡肩上硕大的包袱,果然色令智昏乖乖入瓮:“那不如住到我那里去?”
“表兄你这里果然好!”
当来客在浴鉴里快活得打滚时,陶绰之才隐隐觉得有点上当——这家伙生龙活虎小人得志的样子,哪里像无家可归的小可怜么。
他捧着澡豆叹了口气,有点怔忡地看着石翡湿漉漉的脸——沾了水后白的更白红的更红,根本没有傅粉施朱。原来真可以有这样精彩的人物。
自己与他眉眼虽有仿佛,但实在差得挺远。
“我们西域男人,生下来父母就往嘴里喂石蜜、往手心涂胶,为得是将来嘴巴甜好从商,金银财宝能像胶一样黏手,”浴后石翡一边烘头发一边与陶绰之谈天,“我十岁就离家学徒啦,伟大的斗战神保佑,这些年我往返丝路都挺顺利!”
“士农工商,我们这儿最没出息的才做商人呢,你别生气,”陶绰之缩着脖子笑道,“西域与中原真不一样。”
石翡不以为然地撇嘴:“要我说,你们中原虽然讲究多,但吃的用的真是不够好。啧啧,米酒怎么比得上葡萄酒?莼菜羹怎么比得上羊酪?你们的兰泽怎么比得上我们的香料?”
好一通感慨之后,石翡福至心灵地一拍掌:“所以说,你们这种单调无味的生活需要我来拯救!我给你看看我包袱里的好东西!”
说罢就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到处跑,将硕大无比的包袱拖到陶绰之面前。
“看,这是整颗的薰陆,又叫**,”石翡将一团白色的树脂递到陶绰之面前,色笑道,“你瞧这形状像不像美女的酥乳?”
陶绰之脸颊腾地一下红起来,手忙脚乱地训斥:“你别瞎说!”
“你在害羞么?”石翡将脑门凑过来抵着陶绰之的额头,笑个不迭,变本加厉地将那团**塞进博山炉滚烫的香灰中。
醇厚的薰陆香味立即充斥了不大的内室,熏得陶绰之头昏脑胀——他的俸禄消费不起这样纯正的西域香料,穷人命薄,一时竟无法接受这样的浓香。
石翡却在这放肆的香气里拍拍手掌,大声祷告道:“日月星辰,火光明净!斗战神灵光神保佑,保佑我明年有福运!”
陶绰之呛得咳了几声,含着眼泪看石翡祈祷,悟出他是个拜火教徒。
无量天尊……陶绰之在心头晕晕乎乎地哀号——他为什么要跟个异教徒一起过除夕啊?
身旁的石翡继续向陶绰之献宝,将一捆卷轴捧到他面前:“这些是我爹的绘画,在燕国很值钱的。”
陶绰之抽出一卷展开,发现是一幅佛教本生故事,倒是颇有兴趣:“这个故事我没看过,好像挺有意思,说得是什么?”
石翡见陶绰之对画卷感兴趣,便在一旁坐下为他讲解。他本就舌灿莲花,更兼加油添醋,倒当真将陶绰之哄得高高兴兴。陶绰之聚精会神地将每一卷画轴都展开观看,最后竟冷不丁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只见大漠绿洲菩提树下,两具光裸的身子正纠缠在一起,竟、竟竟竟是两个男人在妖精打架!
陶绰之只觉得脑袋嗡地一胀,就听身旁的石翡倒是先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喔哟——这是非卖品啦,这是我爹画得春宫。”
他忙不迭将春宫画轴从陶绰之手中抢走,小心翼翼地卷好收起:“我爹要知道我偷了春宫图,非抽死我不可——不过爹爹画了好多,都是他同我堂叔的,嘻嘻,想他们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看看做个念想。”
“哪,哪有用春宫图做念想的……”陶绰之还在结结巴巴追究,却见石翡又取了一条缀满银铃的腰带送到他面前。
“看,娇滴滴色迷迷银铃腰带,跳舞时系上摇一摇,小腰一扭情郎跟着抖,保准赖在你身上放狗都撵不走,”石翡边说边比划,将那丁零作响的腰带系在腰上,自己打着拍子扭起腰来,“瞧我们石国的舞,怎么样不错吧?比你们软兮兮文绉绉的白纻舞强吧?”
陶绰之盯着石翡时而摇摆时而急颤的细腰,似乎方才见到的春宫图又现于眼前,画中那交叠的四肢正在细雨般的铃声中与石翡渐渐重合起来,但看他艳色潋如潮生,一粒朱砂痣点在耳垂如血红玉珰,迷香中望去真是雄雌莫辨光彩照人……陶绰之心头好一阵恍惚,忽觉鼻中一潮,把手一摸竟是两串鼻血,吓得他险些魂飞魄散。
他他他,怎么能对一个男人神魂颠倒?!
翌日是元旦大朝会,陶绰之天不亮就爬起床,入宫与百官一起贺拜新年。他品秩低,轮不到在朝会中向官家献酒,只混在宴席中用了御膳便早早蹩回府。
前一天晚上石翡闹腾得狠了,直到现在还在懒睡。陶绰之进到内室在他床边坐下,郁卒地叹了口气,摇着死猪样的石翡唤道:“起床了!”
石翡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眯着眼问陶绰之:“怎么了?”
“新年了!你怎么还赖床?!”陶绰之像个老头样唠唠叨叨地拉石翡起床,与他一起喝过屠苏酒和桃汤,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胶牙饧。
石翡皱着眉问:“这是什么糖?好黏牙……”
“胶牙饧,祝你牙齿好,到老都不掉,”陶绰之又将盛着葱、姜、蒜、韭菜和萝瓝的“五辛盘”与一枚生鸡蛋端到石翡面前,祝福道,“人吃五辛,五脏常清;再吃鸡蛋,瘟疫不沾。”
石翡咯咯笑起来,利索地将盘中乱七八糟的东西吞进肚子,又在左臂佩上陶绰之送的却鬼丸,这才跟着他去庭中看侍儿爆竹。
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石翡身上的商贾气开始发作,他拉着陶绰之嚷嚷道:“现在秦淮边上的市肆一定正热闹,我们去看看吧!顺便摆个摊,我包袱里有不少好东西呢!”
陶绰之由着石翡去,陪着他跑到秦淮河边,过了朱雀浮桥便是边淮列肆。石翡兴冲冲摆下摊子,对着来往行人吆喝道:“西域香料,西域香料——龙脑阿末沉水香,薰陆苏合阿勃参,看看吧!还有药材、衣料,奇珍异宝应有尽有,绿盐阿魏蚺蛇胆,獭褐白氎火浣布……”
石翡人长得光鲜,仅靠一身溜光水滑的狐裘便吸引了不少看客,很快便有人凑近了询问:“这沉香是真的么?”
“如假包换!”
“那为什么这么便宜?”
“……”石翡被看客的反问噎住。
“是啊,怎么那么便宜?真的假的?”
问的人越来越多,石翡的脸色便渐渐地不好看,一旁陶绰之扯扯他衣袖,低语道:“算了吧,反正也没人想买,不如回去……”
谁料已被惹毛的石翡根本不理会陶绰之,径自与周围一圈看客理论:“你们没事找抽么?自己长了眼睛不会看?眼睛擦亮点!鼻子放灵点!看一看闻一闻,这么好的沉香木能有假?一个劲问我真的假的,你们想要我说什么?说这个是假的,所以我卖那么便宜?——放你的狗屁!要不是老子能从安息拿到第一手货,老子辛辛苦苦大老远跑建康来卖这个价?”
“沉香分量很重,放水里能沉,你的沉香这么轻,颜色也不够深……”仍然有人没被石翡的气焰镇住,还在继续质疑。
石翡漂亮的凤眼越瞪越圆,几乎能与牛眼媲美,当眼珠瞪到极致,他忽又慢条斯理地笑起来,刻意放柔的嗓音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呵呵,你家倒是有本事,买个沉香重得像铁砣,颜色深得跟羊大便似的,你拿它盖房子还是垫茅坑呢?乡巴佬告诉你沉香是木头是要放香炉里烧出来闻的你懂不懂?你要说我这是假的,我马上点一根叫大家闻闻看,不是沉香我就当着大伙儿的面吃下去,有几根我吃几根!”
石翡阴阳怪气的腔调咄咄逼人,一时之间竟无人能对。正当周围群众纷纷表示无语之际,人群外蓦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嗓音,音量不大却掷地有声:“他卖得的确是沉香木,只不过是品质一般的鸡骨煎香,丢水里也不会沉,没有药用价值,只能熏衣除臭罢了。”
一针见血一语中的!石翡顿时语塞,刚想撸起袖子负隅顽抗时忽然眉心一蹙,翘首望着人群外一个高大的身影嚷道:“慕容小弦弦?”
一丈开外传来的格格咬牙声竟然跳脱了喧闹的街市,无比清晰地钻入陶绰之耳中,他缩了缩脖子,心惊胆颤地看着周围人圈忽然分出一条小道,任那怒气冲冲人高马大的来客欺到石翡身边。
“你要是再这样叫我,我要你好看!”慕容温阴着脸怒瞪嬉皮笑脸的石翡。
“哎——我本来就够好看了,还用你帮我?”石翡奸笑着倾身勾住慕容温的肩,饧眼轻薄道,“小弦弦,多日不见你想我么?”
“想……”慕容温深褐色的眼珠里怒意狂烧,“思念”的话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想…把…你…碎…尸…万…段!”
陶绰之恍恍惚惚为座上宾奉茶,搞了半天还是没弄清楚状况。
为什么……他家里的客人会越来越多?
慕容温接过茶碗,颇不自在地瞥了陶绰之一眼。这时石翡在一旁得意洋洋地跟陶绰之介绍慕容温的来头,成功地将他吓倒。
“这这这,燕国的郡王怎么能随便来晋国呢,这可了不得!”陶绰之结结巴巴地嚷完,又慌忙跑出内室将婢女僮仆遣得远远的,这才坐回席间像老头一样叹气,“唉,这可了不得,我不过是个司徒掾,怎么能在家中接待燕国的带方王呢?”
唉声叹气一抬头,却看见诡异的远房表弟已和神秘的燕国王爷搂在一起亲嘴咂舌,陶绰之吓得险些昏过去,瞠目结舌道:“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石翡抬起头望着陶绰之笑:“没什么啊,天冷无聊,找点乐子。”
“你是够无聊的。”正被石翡压在身下的慕容温冷着脸推开他,低声骂道。
石翡趴在他身上恬不知耻地调戏:“没错没错,我无聊、你不无聊。大老远从燕国追过来,你一点都不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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