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22节:关于辛黛的事
墨西哥没有伦敦那样的雪雾,我却感到了一种浸透生命的寒冷。在六月的墨西哥的一个早晨,我拾起了烟灰缸里辛黛留下的只抽了一口的香烟,点燃,狠狠抽了一大口。上面还有辛黛的唇印。红紫色。像一块被灼伤的皮肤的颜色。
我的画又丢下,终日吸着香烟,盲目地看着街道上的人群和蚂蚁。街上的男子穿着白色衬衣,白色或米色长裤,头戴草帽,脖系红绸印花领巾,脚穿牛皮凉鞋。女子则常穿色调鲜艳的绣花长裙和衬衣,图案和款式多像辛黛穿过的那些。我却一件也没有留下。只有那块零碎的布料组成的地毯。那些都是辛黛留给我的记忆碎片。
一块一块在这里招摇,足以撕裂我的意志。我只恨没有阻止她的离开。我原本不能阻止,亦无法阻止。
假使我未曾离开中国,未曾离开那座最西部的城市,我可能在某间写字楼里辛劳地做着繁复而琐碎的日常工作,也许嫁一个庸碌的男人,生一个调皮而可爱的小孩。养大他(她),看着他(她)嫁娶,生养。然后,再下一代如植物芃芃生长。
我抽一支烟,亲近那细小的红的光亮,辛黛走之后,我开始吸烟。在和烟的亲近里告慰自己。我的居所在六月的墨西哥里已有些倾斜。它原本是一只墨菊,也许,它曾是个轻诺寡信过谁的女子。为了得到救赎,上帝将它化做幢寓所,在它丢失的记忆里,原来它曾是一只墨菊,一个女子。一个如辛黛的女子的脸,在六月的墨西哥的黄昏里,倾斜了。
我被敲门声吵醒,打开门,几个陌生男人,穿着墨西哥警服。他们告诉我,辛黛的死。原来,她还在这座城里,我从未遇到过她。现场有我的住址和我的一张照片。还有一些中国字。
他们来请求我的帮助。我跟随他们来到辛黛的屋子,门楣上有一只镜子,镜子用红色的绳系在一颗细铁钉上,我跟着警察走进客厅。客厅里杂乱不堪,似被洗劫过。但他们说没有,是辛黛没有打扫的习惯。辛黛怎会,她住我那里,天天为我打扫。除非她已失去活着的希望,才会如此。从浴室里发出阵阵恶臭,有几个警察围在那里,交谈着。看我到来,其中一个过来询问,我是否认得辛黛。我答,认得,她是我朋友。又问过几翻之后,辛黛被人从浴室里抬出来,她的脸蒙着白布。抬过我的身边时,她的手突然滑出来,碰到我的大腿。那些冰凉的手指,划过我的皮肤。我的泪又下来。
我似乎听见辛黛说,凡玉,你怎能这样?你如何能这样?我还未死。
警察要撤离,让我也离开。我摇摇头,一直坐在辛黛家外面的台阶上,出着神。他走过来。我见到一张英俊的脸,那是一张中国男子的脸。我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中国,我竟是如此地思念它。他却告诉我关于辛黛的事。他说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死,原本她不必如此。
我这才抬起头,发现太阳已下了山。整条街道一片死寂。他说,你认得他么。我见到他手中拿着的辛黛的那些信纸。信纸上书写着:陈楚,我始终是怕,不知如何是好……
他说他是辛黛的精神科医生,为辛黛治疗已有五年之久,去年,辛黛突然消失,留下字条,说回去了香港。〃香港,那是让她生病的地方,她实在不该回去。〃他抬起头,对我说。我不知道辛黛竟然是病人。她那么热情和单纯,怎会是一个编造故事的病人?但她毕竟是的。如这男子所言。
第三部分 第23节:悬浮
再次醒转,已是一天后。烟灰缸里还是有一支只抽过一口的烟,旁边有一张信纸,上面写着一句:陈楚,我始终是怕,不知如何是好。
我挣扎起来为自己倒水的时候,抬头望望外面,墨西哥的天要塌陷了,有了一个空洞。漏,一直漏。然后漫进来,然后闷。我的眼睛被刺痛。
我记起自己是身在墨西哥城。它的四周环绕着峻峭的群山。它景色绮丽,气候温和,四季如春。混沌已开的春。我在这个春末失去了辛黛。失去了我生命中短暂的明快。我想起我的这二十六年,一直活得敏感而脆弱,沉闷而退缩。我靠在阳台,辛黛站过的那个阳台。我握住那把深褐色的梳子,却无力握住我和辛黛的全部生命。我的这二十六年就像一个阴谋,一个盛满华丽而妖异的花朵的阴谋。它一直充满着滑稽而荒诞的无聊情节,不可思议,但它毕竟是我自己。
美丽的辛黛,热情的辛黛离我而去了。金黄色的闪亮的过往离我而去了,我分明爱过她。如今始知,却是无以为忌,无以为系。
我靠在阳台的墙壁上,跪下来,剧烈地呕吐起来。
悬浮
韦芈——
他把那个女人抛到天上,女人就一直在天上悬浮着……(俄罗斯)叶列腼科
她知道妃一定会来,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兴许下个推开玻璃门走进的那个人就是,所以她总是习惯着盯着那扇门去看,玻璃上有层磨砂色是里面的热空气凝结的,门内萦绕着咖啡的香氛,海绵状的潮湿空气不断张合着欲将人麻醉了囫囵吞啮下去,有张碟片在唱机上循环转着圈,往慵懒的空气里灌注些音符,其实也没有留意到放的是那张碟,反正爵士就可以了,那种节拍恰好正适合此情此境自己的心境。现在是白天酒吧里的人很少,有一对男女在窗那边对话,声音很轻,偶尔有几声笑传到她的耳朵里,这些快活的人们,她微笑了一下,对着自己。
又一次打开电脑,点开自己的邮箱,显示有新邮件,再点击一下却发现是个广告,稍微有点失望,自嘲地吹了声口哨,那对热恋中的情侣显然被打搅,不满的对着她投来目光,她对他们微笑,然后像什么事也没有出现过一样。想关了邮箱,但还是习惯的点开存档箱,里面有着一列旧邮件,没有褪色,随手点开,十月六日妃发来的一个,内容她都能记得,但还是兴致很高的又看一遍。
亲爱的你在喝酒吗(还是贯有的带着暧昧的称呼,她笑了笑,自己的桌上的酒杯里残留的红色液体对着自己也在暧昧着笑)我在喝酒,现在牙齿和舌头之间那些液体在和缓舞动,和着音乐的节奏在跳,喜欢他们进入我身体的感觉,喜欢逗留瞬间的那种感觉,你也是喜欢的。快要醉了,向来我都是一喝就醉,醉了也好,总胜于假装着的清醒。我准备来看你也许明天就上飞机,来到你身边,来你经营的那个酒吧,只是来看看,无声息的来无声息的离去,无意中偶尔垂顾在身体上的那缕阳光般的无心。记得上次你说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吗,还在继续吗,戈多会出现吗?
我等的是戈多吗,她叹了口气,呼吸流离于空气层之上,那个层面的生活被流动的空气肢解成一个个独立的孢子,每个孢子里都寄生着一个难忘的人吸食着她的记忆的养分并不断的成长。
很早之前她就一直憧憬着能遇到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可以解读心灵的人,毋需言语仅仅一个眼神或者一次在空气中呼吸的撞击就能让两颗心交融在一处,原先她一直把他定位于他,渐渐地〃他〃还是〃她〃已经不重要了,她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人而已,但这个人却在云端遥远的眺望着,为了看清楚他的面容她将躯干螺旋上升,悬浮在空气中。
第三部分 第24节:零碎成了记忆
她在空气里又打开另一个邮件,特意的找出最早的那个,也是妃发来的,由于她一直在空中悬浮,那些字失去了地球引力的限制开始放肆奔走,她尽力将它们拢在一起,但还是零碎成了记忆。
妃是她在网上认识的朋友,最早她不知道她是同性,那时候她也不叫妃。她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撞见了她,在遇到妃的那段日子前后她正在生活的最低潮中,每天都在拼命在网络上挥霍时间。在一个叫作空间的聊天室她遇到了一个金发男子头像的人,这个人的名字极端古怪,叫第二性。她很好奇问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说这代表着女人,她很反感这样的称呼,觉得是个蔑称,带着男性第一性别的自大,开始找他的碴,辩论了很久她觉得他其实是个比较有意思的人,结束时他嘿嘿的对着她笑;〃你很有意思。〃,然后留下了个邮箱的地址。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给他发第一封E…MAIL,直到今天有时她还在问自己。反正他的回复很快,出乎意料的快,就像是守侯着她的来信,她觉得有点失望,感觉自己被人看穿后的落寞。以后的交往就显得顺理成章了,他告诉他住在一个美丽如画的城市,斜仄着倚靠在山坡上的是他的住宅,从窗里向外看能把整个城市收入眼帘里,城市里的人在忙碌游走,而他的爱好就是看着游走的他们思考。她觉得他也是生活在妄想中的人,臆断着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在这点上两个人到极为类似。他说那些人是群盲目的羔羊,只知道啃食生活的平凡而不知道为什么而劳作,不怎么的看着他的话她想到了基督,想那人一定是个狂热宗教徒或者自大狂。
后来她一次偶然的到过他生活的那个城市,真的看到城市的外围有座山懒散的躺着,张开半个身体将城市抱揽,山上铺满柔和的青草,蜷曲着伏在山体上显得妩媚而得体,有排二层楼的别墅在山上座落,红色的屋顶衬着特别蔚蓝的天空,她想那也许就是他的家所在的场所。
她没有对他说自己去过那座城市,她一直在想这城市只是存在于他和她的信笺里。
手机的铃声响起来,铃声是贝多芬的圣母颂,她听到了类似教堂里圣歌的呼唤,在恍惚的生活里,她把一切和宗教联系在一处。翻开翻盖,里面是带着沙哑的磁性声音,这声音她已经很熟悉,是妃的。她问妃怎么样,妃回答她又喝醉了,喝醉了就想起她。
她第一次打通妃的电话时,楞了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