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一号现在非常痴迷,对男一号有着很深的醋意,因为女一号很有心计,为了刺激这位常请自己吃饭的男演员张,她总是说男一号怎么好,怎么有男人的魅力。醋意大发的男演员张于是私下找男一号谈话,警告他在演戏之外,若敢对女一号有什么非分之想,便对他不客气。
男一号是个有些女人气的男人,有传闻说他有着非常明显的同性恋倾向,也许是男演员张的警告起了作用,他拍戏时无论如何就是兴奋不起来。拍搂抱抚摸那场戏的时候,醋意大发的男演员张始终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监视着,结果便是女一号的戏总是过头,而男一号的戏却老到不了位。钟秋说戏已经到了忘情的地步,为了启发男一号,她不惜自己亲自变换角色,一会扮演男一号,向他示范应该如何动作,如何既投入又不下流,一会又扮演女一号,抓住男一号的手,众目睽睽之下,将那手结结实实地按在自己的乳防上,告诉他怎么做才对,提示女一号这时候脑子里不应该想到莋爱,和男一号莋爱是一件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她的脑子里可能是一片麻木,但是她的身上必须有那种电流通过的感觉。女一号被钟秋说得格格直笑,虾一样弯下腰去,久久不肯直起身。戏已经没办法继续往下拍,钟秋感到很愤怒,掉头就走。
钟秋不得不单独找女一号谈一次话,她觉得必须让她彻底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男一号,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就不可能演好这一角色。谈话从王魁和敫桂英的关系说开去,钟瞅再次向她解释自己所力图表达的爱情观:“这话我已经说过许多遍,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爱上一个你不应该爱的人。爱往往没办法通过爱来表达,于是就反过来,以不爱的形式来表现爱。要记住我讲的那个简单的公式,爱就是不爱,爱就是背叛。王魁背叛了敫桂英,这种背叛是一种具体的行为,这种具体的行为突出了什么,突出了敫桂英对王魁的爱,你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
女一号迷惑不解的表情,足以证明根本就不明白或不想明白钟秋的意思。时间是吃过晚饭以后,女一号刚洗过澡。不时地梳着湿漉漉的头发,她一边听钟秋讲,一边似是而非地点着头。既然类似的话,钟秋已经反复说过许多遍,那么指望这一次谈话能起作用,只能是自欺欺人,甘蔗嚼多了什么味也没有。钟秋决定换一个办法开导女一号,便问她在生活中,有没有遇到男人背叛的事情发生。女一号想了想,笑着说:“这当然有,男人吗,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钟秋很认真地说:“那么,你是怎么对待这些背叛?”
“我,“女一号十分神秘地笑着,“你问我会怎么办,先下手为强,他们想背叛我,我就先甩了他们。”
“这倒是个好办法。”
“怎么样,是个好办法吧。”
“如果这个男人恰恰是你深深爱着的,你也先甩了他?”
女一号停顿了片刻,坦白地说:“起码到目前为止,我还没遇上,我没碰到过什么真正值得深爱的男人。那种纯洁不朽的爱情,其实只有在艺术作品中才会有,像那种爱得死去活来的,非你不嫁,非我莫娶,其实,其实生活中没这些事,不是吗?钟导你不是也说过,正因为现实生活中没有,所以我们要在艺术中去创造。”
钟秋对女一号失望到了极点,让这种不学无术,又自以为是的女演员,来扮演钟秋心目中的女主角,的确是有些为难她。她不可能达到钟秋所希望的那种境界。钟秋非常失望地说:“既然你认为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那种纯洁不朽的爱情,那么演到需要表现女主人公爱情的时候,你怎么调节自己的情绪?你怎么让自己进入角色?既然你根本就不相信,你怎么演?人们在评价你的时候,可是说你擅长于演爱情戏。”
面对钟秋一连串的提问,女一号缄默不语,她怕说出真实情况以后,会让钟秋笑话。
钟秋现在必须让她做出回答,否则接下来的戏,没办法往下拍。女一号让钟秋放心,说自己在如何流露感情方面,的确有一手绝活,要不然,那么多爱情戏肯定演不下来,她也不可能因此得到好评。如果钟秋执意想知道秘密的话,她当然可以告诉她,不过,这秘密一旦说出来,就有些煞风景。原来女一号心目中最崇拜的男明星,是美国好莱坞的当红男演员汤姆·克鲁斯,在需要出感情的时候,她就迫使自己的脑海里出现汤姆·克鲁斯的形象,通过一种移情的作用,把和自己演对手戏的男演员,变成汤姆·克鲁斯,感情刷地一下就出来了。
结束和女一号的谈话以后,钟秋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把自己关进了浴室,调好了水温,任凭哗哗的流水冲刷着自己。电视连续剧正按计划很顺利地进行着,有时候,钟秋的感觉非常好,觉得这是她拍得最好的一部电视剧,她投入了大量个人的感情,而这一点恰恰是以往拍摄电视剧所不具备的。可是有时候,钟秋又显得信心不足,她觉得自己一些意思并没有阐述清楚,沟通从来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东西,很可能别人觉得一点都没意思。再说,连演员都难以理解导演的要求,又怎么可能苛求观众在将来明白剧中的思想。在同行中,尽管钟秋以善于运用逻辑思维闻名,但是在电视连续剧即将拍摄完成的时候,钟秋突然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担心自己的这部电视剧由于理念太强,会让人觉得人物性格不合理,因此影响收视率。
钟秋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刚开始,她还在设想明天的戏,应该怎么拍摄,应该如何启发演员。渐渐地,脑子开始不听使唤,天马行空,一个劲地胡思乱想下去。她想起自己在煤矿当工人时的情景,那时候有很多人偷偷地喜欢她,她是宣传队中的台柱子,宣传队演出结束,一些青工磨蹭着不肯走,就是为了看看她卸了妆之后的模样。她能够感觉到他们炽烈的目光,能感觉到在她背后议论着什么。钟秋常常收到一些没头没脑的纸条,用不同的字迹写着,有时候是一首小诗,有时候是一段关于爱情的格言,有时候是一段毛主席语录。毛主席的语录被到处引用,譬如有一次,她收到一张纸条,上面恭恭敬敬地写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让她最哭笑不得的,是在这段语录下面,又补了一行小字,内容十分猥亵:“秋,我想你,想和你睡——觉!“钟秋至今也想不明白,写纸条的人,为什么要在睡觉两个字中间划上一个破折号,她只记得自己当时很愤怒,不动声色地注意着那些围着她打转的男人,很多人都被列为嫌疑犯,然而一直到最后,钟秋也确定不了究竟是哪个下流的男人,写了这么一张没出息的纸条。
钟秋从自己的青春岁月,想到了母亲冷悠湄的青春岁月。她猜想母亲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有很多男人喜欢她。冷悠湄从不对儿女说年轻时的事情,由于她严守着自己情感的秘密,别人只能用猜测来完成这些想象。在临死前,冷悠湄虽然对钟秋承认了她喜欢杨如盛,但是她为什么喜欢和怎么喜欢,对钟秋来说,仍然是一个说到一半的谜。这个谜多少年来,一直萦绕在钟秋心头,她百思不解,始终找不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作为女儿,钟秋可以替母亲找到许多不应该喜欢杨如盛的理由,他显然愧对冷悠湄的一片深情,而且在关键的时刻,令人难以置信地背叛了她,给冷悠湄以及她的家庭带来了巨大的羞辱。有一段时期,杨如盛曾是钟家儿女们最仇恨的对象,他们对他的仇恨,远远地超过了对包巧玲的敌视。
杨如盛死于八十年代中后期,钟秋闻讯以后,毅然决定去参加他的葬礼。当年的许多文工团员,接到讣告以后,纷纷赶赴杨如盛所在的那个县城。在遗体告别仪式之后,人们聚集在一个小会议室里,缅怀杨如盛的一生。钟秋忘不了那天异常的气氛,因为活着的人在谈论死者的时候,其实只是变着法子,乘机诉说自己的私事。包巧玲的发言最长,她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中,大谈自己怎么幼稚,怎么禁不起诱惑,怎么在男女问题上屡屡犯错,结果一次又一次地给杨如盛造成伤害,包巧玲把自己的过错,统统归结为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这种盛行于文化大革命中的认错方式,不仅让钟秋感到很别扭,而且觉得十分荒唐。在场的老文工团员们,不止一个人脸上流露出了忍无可忍的表情。
由于杨如盛是当年的老文工团员中,不多的被打成右派的人,又由于他的经历最坎坷,因此缅怀的主题,渐渐转移到了对死者的惋惜和颂扬上面。大家难以忘怀的还是杨如盛年轻时的风流倜傥,他当时红极一时,是戏剧学校英俊的高材生,是文工团中的第一号男主角,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于。话题离不开他当时演戏如何出色,如何能得到市民的欢迎,大家一致认为,他如果不参加文工团,继续留在戏剧学校里深造,在表演上的天分得到充分发挥,前途也许完全就是另外一回事。参加聚会的文工团员,有许多都是杨如盛戏剧学校的同学,他们都知道他的绰号叫“秋海棠“,知道这个绰号对当时的女孩子意味着什么。后来大家虽然各走各的路,大多数人改行了,然而谁都不相信当年那么年轻有为的杨如盛,最后竟然会潦倒到这一步
那位叫作卢文君的老文工团员,向大家追述了文革后期曾经见到杨如盛时的情景。
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卢文君路过杨如盛落难的那个小县城,很冒昧地和他见了一次面。
她所以称自己和杨如盛的见面有些冒昧,是在座的很多人,都知道她和杨如盛有一段旧情。大家知道杨如盛后来的生活有些潦倒,但是到底如何的不幸,缺乏一种直观的认识。
现在,卢文君